第五十章 月落
恨吗？
陆亦臣在心底里问自己。
大抵是恨的……
李欣承的父亲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而李欣承又将自己困在一个院子里，限他自由，污他清白。
刚从隐青院醒来的时候，他还能感觉到李欣承对他的照顾，可当自己能够下床走路，见到陆浔，又能拿着瓷片抵在他的脖子上时，李欣承就变了样。
夜夜受着他的折磨，夜夜浸在血污里。
但当他病了一场之后，李欣承便又对他照顾有加，除了自己谈及离开的时候，其他时间总是笑脸相向，无微不至。而这一年多，他对自己温温柔柔，即使是行那种事情的时候也是照顾自己的情绪。
一年多了，他除了想要陆浔能够走出院子，想要为陆家军平反冤情，心里也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有恨。
恨应该是不甘，是对朝廷的失望，而不因为对李欣承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起码李欣承留下了陆浔，自己与他公平交易。
到现在，他也不再去管恨与爱，离开隗州，他便将与李欣承的事情全忘了。
陆亦臣看向门口的千云飞，而千云飞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他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随意说了一句：“都是年少轻狂罢了。”
千云飞看着平淡的陆亦臣，菲薄的嘴唇微微向上，“亦臣，你心可真好，若是我，我便杀了他再走。”
缕缕月光洒在陆亦臣身上，寒从背起，陆亦臣猛地咳嗽了几声，藏在狐裘里的紧紧握住的手拿出捂住了口鼻，他咳的猛烈，以至于弯了腰。
千云飞连忙跑回来扶住陆亦臣，给他轻拍着背，“没事吧，怎么咳的这么厉害？”
陆亦臣咳嗽了好一阵，把眼角都咳红了，他稳了身形，慢慢说：“老毛病了，不打紧。”
“怎么不打紧？”千云飞拍着陆亦臣的背，“我明天给你抓服药回来，先将就着，等着出了隗州我们再去找大夫。”
“不用麻烦了，咳咳……”陆亦臣用袖子掩着口鼻，“我这咳疾是医不好了，就先别费功夫了。”
之前他不咳嗽，是因为李欣承用药给他压着，从李时闻那里留下来的药对他管用，李欣承便让太医院的人配出了差不多的药，虽然缺几种药材，但主要用材都配出来了，也能压住自己的咳嗽，他便一直吃着，咳嗽见少。
而现在他才断药一天，便又重新咳了起来。可他如今不想再麻烦千云飞，本来自己出宫后的吃食与住宿已经很麻烦他了，断不可再因为自己的病再给他添麻烦。
但是身旁的千云飞并不这样认为，他苦笑了一声，说道：“看来亦臣还是拿我当外人。”
陆亦臣连忙解释，“不，不是，我只是不想麻烦千兄。”
“我若说不麻烦呢？”
陆亦臣也不再好推辞，便说：“那便麻烦千兄明日帮我带一副药吧。”
“好。”千云飞满意地应下，“我刚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不忍心看到我敬仰的将军被那高高在上的人搓磨成粉，一时间说了气话，你就当我没说过，现在天都快亮了，你赶紧回屋好好睡一觉，明天会有人来给你们送些吃食的。”
陆亦臣为微微点头，随后送着千云飞离开。
月慢慢落下，四周归于静寂，可陆亦臣的心脏砰砰直跳，难以平静。
杀了李欣承……
他一直不曾想过……
就算是李欣承压在他身上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时他都没有想过。
师傅和他说过一句话：杀掉仇人其实不解恨，反而会让你放大怨恨，一切归于平静的内心都是自己抚平的，而不是让自己怨恨的人消失。
他们陆家军痛恨西羌人，也杀了很多西羌人，西羌人也杀了他们很多人，可仇恨增大，怨恨难消，只靠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真正能够让人放下杀人的兵器是边境永无冲突。
李欣承是皇帝，可以说是东启的支柱，所以他不杀李欣承，也不能杀，何况他也没有想杀。
但是刚刚千云飞的话让他心里一惊，他不禁想到他还拿着穿云剑时，为了救太子刺向李欣承心口的剑。
若剑再深一点，就能要了李欣承的命。
若是这样，那么便不会有隐青院……
可他越回忆那天，插在李欣承心口的剑越清晰，千云飞说过的话越来越响……
“若是我，我便杀了他再走。”
但是他紧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那把插在陆亦臣胸口的剑像是插在了自己心口，生生的疼。
他深呼一口气，将锁在他脖子上的毛领松开，他得到一口新鲜的空气，慢慢缓了过来。
为什么自己的心会那么痛？
他乱糟糟的心里一阵阵的疼，但他只有一个念想。
他不会杀了李欣承。
他咳嗽不止，但屋里还有熟睡的陆浔，他不想把他惊醒，他便走出屋子。
天边的月亮已经落下，零零散散几颗星星洒在阴晦的穹空，空旷寂寥，悄怆幽邃。
而李欣承呆坐在隐青院里的石桌上，看着阴暗的天幕，月亮也不可怜他，早早落了下去，连一个星星都不愿让他看见。
他在乌云遮住月亮的时候架了一架天梯，偷了一颗星星回来。
可现在乌云散去，月亮也将星星收了回去，再不让他窥见。
李欣承仰头喝了一口杏花酒，杏花香气流入脖子，他想着那个喜欢喝杏花酒的人，那人也不可怜自己，静林园里都备好了酒，都不愿意赏脸来喝一口。
他放下酒坛，抡起拳头捶了捶自己闷痛的胸口，胸口上有一道疤，是陆亦臣留下的。
肩膀上的牙印早就消了，后来他无论怎么求着陆亦臣再咬一口，陆亦臣也没答应他。
所以现在陆亦臣只留给了自己一道疤痕，其他的全带走了。
他冠发的白玉冠被带走了……
他送给陆亦臣的荷包被带走了……
连同他放在心口珍藏的发带也带走了……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不给他留一个念想！
李欣承又闷了一口酒，将坛中剩余的酒悉数灌进自己的胃里，灼烧着他满腹的心酸。
他再次望向远方，看着那一轮落月慢慢将余晖收敛，丝毫不留一缕光明。
他气急，他将酒坛摔在地上，瓷片划过他的小腿他也没有感觉到，他心里只想着要把他的星星找回来，捧在手心里照亮夜空。
他不需要月亮，他只要一颗星星，一颗就够了，一颗就能照亮他身处的黑暗。
他已经下令，全城排查各大药铺抓过医治咳嗽药的人，只要成年男子就抓紧大理寺。
美其名曰以防瘟疫扩散。
也不管会不会完成全城恐慌，也不管会不会有人唉声怨道，他只管陆亦臣能不能回到自己身边！
——-——
陆亦臣吹了很久的冷风，知道天边露出鱼肚白，他才平静下来，回到了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儿。
现在醒来，也不过睡了一个时辰，许是因为吹了冷风的缘故，自己浑身酸痛，嗓子更像是灌了烈酒一样烧的发痛。
他轻咳一声，将身边的陆浔唤起，洗漱好后，刚好有人来给他送吃食，还带了三副药。
那人一脸笑面，带着随和的笑走到他面前，“公子你醒了，正好过来吃饭吧，我先去煎药。”
摆好碗筷，陆亦臣道了一声谢，那人便跑到厨房煎药了。
陆亦臣与陆浔吃完饭，药也端上了桌。陆亦臣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药轻轻皱了眉，这药看着甚苦，也没有杏仁或是蜜饯，他实在不想喝。
送药的人也看出陆亦臣不想喝，便劝道：“良药苦口，公子赶紧喝了吧，喝了病才能好啊。”
陆亦臣也不想让人看笑话，拿起碗一口喝了下去，苦味弥漫至口腔，呛的陆亦臣咳了好几声。
陆浔连忙给陆亦臣拍背，小嘴嘟囔着：“二叔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咳嗽？我昨夜听你咳嗽了一宿，我真想杀了那个人！”
“你说什么？”
陆浔看着陆亦臣的眼睛，红色的眼眶湿润，但里面有火在烧，他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气愤也变成了震惊。
陆亦臣在生气！
旁边的下人见气氛不对，自己也不好再呆着这里，便拿起碗，说：“公子您还病着，仔细别动肝火，千公子交代给我事情我已经做完了，就先回去了。”
陆亦臣微微点头，但是仍然看着眼前的陆浔，等到下人出了门，他才训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戾气那么重？”
“二叔……”陆浔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陆亦臣，他有些害怕。
听到陆浔声音里的害怕，陆亦臣瞬间软了心肠，“你可知错？”
“知错。”陆浔乖乖回答。
陆亦臣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二叔和你说过，等你十八岁后，便忘记以前的一切，但不能忘了你的爹娘，你身上没有仇恨，你也不能自生怨气，你只要好好的活下去就行。”他摸了摸陆浔的头，说：“现在我们要离开隗州了，你大可在出隗州城门口的时候就忘了这里的一切，我们去好好生活，行吗？”
“行。”陆浔点头，“浔儿记下了。”
陆亦臣拍了拍陆浔的肩膀，这个小肩膀担什么都可以，但就不能担怨气。
人活在怨气里，浑身都是黑的。
陆浔应该长在阳光下。
陆亦臣看着斜照在门前的阳光，心里安静了许多，可一声急促的开门声，又让他的心紧了一下。
刚离开的下人折了回来，脸上不再带着笑，而是惊慌。
“公子，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陆亦臣迎了上去，“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了，我刚接到公子的消息，说是皇上知道您的咳疾会犯，为了找到您，将全隗州买过治咳嗽治风寒药的人全都抓进了大理寺，现在正在一家一家排查呢。”
陆亦臣屏住了呼吸，他知道李欣承会找他，但没想到李欣承会闹这么大的动静。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往外跑肯定不行，一定会有暗卫隐在人群里找他。
“公子，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下人也不管逾不逾礼，带着陆亦臣就要往后院跑。
可是，他们刚走了两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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