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无肉

神州城，赤羽国，卫家村。
碧树红花共舞，接天连地；青山纤陌为伴，延绵不绝。
一道孤影伴徐徐冷风而来，落日余晖将其残影拉成一条笔直细线，直直没入不可视处。
“到了……”
来人止步，抬首远望，其视线尽头一座冒着袅袅炊烟的村庄己然半隐半现。
村庄不大，不过几百户人家，屋舍多为条石磊制，颇为扑拙，加之随性而起，是以错落无秩，很是杂乱。
“回来了……”
冷风吹过，将笔直炊烟拂乱，来人终是回神，微整衣衫，暗咬钢牙，大步上前。
……
“喝！”
“哈！”
……
村前空地，烟尘升腾，依稀可见此中一群半大少年正伴着阵阵清喝狂放舞动，任那细汗杂尘，任那黄沙迷眼，己然有了几分武者风范。
来人渐近，此中修者少不过染荤之年，长也至多才二八之龄，正是见猎新奇的年岁，觉察了生人进村，当即显了少年本性，生起了些许骚动，整齐划一的队型也渐然零乱。
啪！
“哎呦！”
“哎呦…”
“啊～”
……
“小兔崽子，看什么看？给老子好好练！一个个胆大包天，竟然敢去招惹黑翅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成色！今日谁要不打完十遍《盘山拳》，都他娘的不准吃饭！”那个倚靠在青石上假寐的独臂瘦汉感得众人异样，当即抓起一把碎石，以巧劲射出，一人一颗，一个不落的将那些拳法变型的少年打得连连惨叫。
众少年被那厉声一斥，再不敢分心它用，拳势当即一肃，又复旧态。
……
当真好胆色，黑翅鸟一旦成年，最次者都可以媲美人族百脉境，且性喜群居，虽不以狡诈出名，但很是团结，加之又是飞羽之属，速疾似电……也不知他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那好运临头，捡到了老弱病残；看他等全须全尾，应是后者了——若有伤亡，那便不是十遍《盘山拳》就可以了事的了。
见此一幕，来人顿足，嘴角微翘，神色迷离，也不知忆起了什么，良久后才斩去旧思，而后继续向村中行进。
……
染荤之年多指十岁之后，人族十岁后经骨初成，大可步入武道；所谓染荤，便是食肉。
肉！天界天地元气极沛，人族以字承法，以书传道，是以武道大昌，得成煌煌之势；而妖族也不落下风，虽其大多都不似人族这般生而有智，多是蒙昧不灵，但它等有更为简便、有效的传道之法：血脉传承！
此法将其先祖修行之法铭于其骨血之中，令其生而知之。
何为妖族？天地众生，除人族之外，凡有灵有智之生灵，尽可称之为妖族。
而血脉传承可不仅仅是赋予妖族修行法门这般简单：或许因血脉稀薄、杂乱等等因由，妖族所承之法有优劣之别，甚至有残缺、断继之患；但有一种事物定会伴妖族终身，随其后世延绵，永无断绝之期——仇恨！
对，仇恨！对人族的仇恨！
须知荒古之时，天地尽为妖族所有，而人族能有今日胜景，踏过了多少妖族尸骸？
不知矣。
此仇，不共戴天。
是以，凡为妖族，每遇人族之际，无论何种情势，尽会不死不休！
愚者舍命相博，智者伺机而动。
所以，圈养妖族绝无可能，至少在这人烟密集之处绝无可能；而人烟稀薄处，人族也不过是隐于暗处，取其天敌而代之罢了。
不能圈养，若不狩猎，自然无肉；而狩猎无论古今，皆是强者才可为之。
而无肉者不壮，天人境之前，武者不能主动吞纳天地元气，若非绝世天才，只凭那本能吞纳的天地元气来修行，必是举步维艰，而修者于此的解决之法倒很是简单，一个字：吃！以食补之。
食补者，凡物效用有限，灵植宝材若不明淬炼之法，冒然服食必会反受其害，故先人初时食万妖之肉来助修行。
染荤，此习俗源自上古，至今仍是天界人族共尊之礼，是为承上启下之证。
……
“三爷爷～三爷爷，我们卫家当真是大族么？”一颗苍劲古树之下，一群稚子席地围坐，其中一个稚子奶声奶气的向那位端坐于众小正中的老者如是问道，
那老者须发皆白，更显眉慈目善，他拂了拂那稚童的小头之后才笑吟吟的答道：“那是自然，古时有氏而无姓，只群而无独；但自武道兴盛以来，独身便可胜群，一人就可顶天！后人为感其恩泽，便以其名为姓，而我卫姓自古便存，延绵至今，己然不知有几万载了，族人遍及天界四域，你说我们卫家大不大？”
“哇～这么厉害？那我们为什么还天天吃米饭？我想吃肉……”
“哈哈哈哈，你小子～有志气！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想吃肉？自己去取！”老者一把抱过那个咬着手指显得很是的羞涩稚童开怀大笑道，
远处，一个黑袍人渐渐行近，直向此处而来。
“好了，今日故事就先讲到这了，你等也不要等你们兄长了，十遍《盘山拳》至少还要打两个时辰，老头子也还要留些存货，不能一下就让你们给掏空喽～”老者见了来人身影，强行压下了心中那份讶色，当即拂须向众小笑道，而后放下怀中那个稚童，又连连示意，令众小返家。
“三爷爷再见～”众人虽是不舍，但还是施礼告退，那一步三回头的模样分外可爱。
“回吧～回吧，多吃、早睡，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吃肉了，”老者见此，不由又是慈祥一笑，
“真的？”
“三爷爷何时骗过你们？”
众小得其确认之后，这才飞奔而去，很是天真烂漫。
……
“三叔！孩儿不孝……”
来者近前，推金山，倒玉柱似的伏跪于地，向那老者连连叩首，泣不成声。
“是石头么？”老者双目通红，狐疑问道，
数十载了无音信，但他还是一口道出其幼时旧号。
“孩儿不孝……”来者连连叩首，悲声更甚，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老者赶忙伏身相扶，
数十载生死不知，今日终又重逢，虽己垂垂老矣，但其身手之矫健，不减当年分毫。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者终于扶起了身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端详半响，犹在梦中，喃喃自语，
“还站这干什么？走！正好你四叔家前些日子去朝凤城买了一批妖兽内，我舍下老脸去讨些；你以前不是想我那几坛凝血酒么？今日我们爷俩不醉不休！”老者终是回神，喜形于色，当即拉着他映象中的小石头抬步便走。
但……
没有拉动！
“还要走？”老者木然回首，满面的欢喜之意不知何时己然尽数敛去，又是仔细端详眼前那人半响，方才颤声问道，
“是……”他艰难答道，
“还回来？”老者闲目凝神，良久方才平静下来，松开了手中那紧紧牵着的衣袖，正身直面那人，带着一丝期许问道，
“不回来了……”那人音色愈来愈低，答得分外艰难，后文几不可闻，
此细语轻声，老者听来却是如闻雷音，神色又是一变，猛退数步，终才回神，当即转身，背面那人，以掩失态。
“去！”
人存于世，若不能通达己念，既便能苟活百载，也只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己。
老者依旧似数十载前那般给予了他最为有力的支持，虽……只有一字。
那人再度伏跪于地，伏首三叩，次次掷地有声，礼毕之后，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玉戒，小心翼翼置于身前青石板上，又是伏首三叩，方才起身，而后一语不发，当即转身，大步而去。
老者一言不发，静静伫立，立得笔直，似乎没有丝毫挽留之意，只是他衣袖之下那双微微颤抖的枯瘦大手将这个己然迟暮的老人深深出卖。
夕阳渐下，余辉渐敛，明月将出，天地正值浑暗；一道孤影直直行向那无边黑暗，没入其中，转瞬无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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