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九、归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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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凤九出门前曾说她今日要去姻缘府和月下仙人嗑瓜子，此时时辰离晚膳尚早，凤九应当还在姻缘府。
润玉从洛湘府一路出来，径直往月下仙人的姻缘府去，一路上只顾思索着如何同凤九解释他的婚约之事，一时竟没瞧见送缘机仙子出门的月下仙人。
“大侄子！”
听得月下仙人唤他，润玉这才抬了眼，正要抬手行礼问舒服安好，却不想月下仙人急慌慌跑上前来打掉他的手，一副似哭非哭的神情。
“你怎么不在璇玑宫待着还出来瞎晃悠啊，”月下仙人十分气急，“小凤九都要拎包袱走人了，你还不快回去拦着？”
这事儿还要说回半盏茶之前。凤九从栖梧宫出来便直奔姻缘府来，不过却不是要找月下仙人，而是来取她寄存在月下仙人处的一些东西。
因着凤九此番前来是用狐身在润玉面前出现的，再加上她也不知润玉对青丘了解几何，所以除了一些折颜为她准备的伤药藏酒一类她装在储物囊中带在身上外，余下的一些玩意儿就全堆在了姻缘府。凤九这一次急吼吼地回来，正是来找这部分东西。
她回来时缘机仙子和月下仙人正开了新的棋局，见她是回来找东西，二人便都没太在意。哪知凤九边找着东西边嘀嘀咕咕了一会儿，而后再出来时便提着个包袱说要回家一趟。
由是棋也下不得了，月下仙人当即死乞白赖地扯了凤九的袖子，只差就地撒泼打滚了。哪知凤九心意已决归心似箭，只说此一行也未必不回来，只是事发突然，她得回去才能救人。
月下仙人显然不信她的鬼话，正要再纠缠两句，却不想一旁默然捻算的缘机仙子忽然开了口。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此界之中既有人蓄意夺她性命，轮回便也入不得了。”缘机仙子的目光落在她腰间多出的一只朴素布囊上，“唯有离开此界，才有一线生机。”
缘机仙子这么一说，月下仙人这才信了凤九所说八成便是实话了，只还是一脸懵：“什么生机？谁死了？”
凤九与缘机仙子都不应声，只是彼此对视了一眼。月下仙人还没琢磨透她们二人神情，手中猛然一松，正是凤九扯了衣袖一溜烟儿跑出姻缘府去了。
月下仙人原本还并不担心。左右凤九去了东西也不能立马走，她总还要回一趟璇玑宫。他大侄子可还在璇玑宫呢，他就不信凤九还真能当着他大侄子的面说走就走了？
因而月下仙人见着凤九刚走了没多久就跑来姻缘府的润玉，一时气血上涌，满脑子谱了八百种阴差阳错痛失所爱的爱情话本桥段，并在草草向润玉解释了一通之后火急火燎将人推出了姻缘府，恨不能一脚将这条呆龙踢回璇玑宫。
虽然和月下仙人说了今日要走，但凤九其实并没有特别着急。只是她一说今日回家月下仙人就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她也没来得及解释。
方才收拾东西时，凤九将一直存在姻缘府的传音符翻了出来。那传音符是几十年前取走她半数影子入轮回之后谢孤栦交给她的，说是她若有什么不放心可以用这个联络他，帝君那头出了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告知她，无论这个恩最后是否报成，总归最后他是要知会她的。彼时凤九虽在太晨宫伤了情，只是谢孤栦来找她时也言之有理。帝君原本在琴尧山救了她一回，她想着报恩在十恶莲花境救帝君一回，结果又被他反救了回来，这一回救命的大恩迟早还需寻个时机回报给他，对着帝君的影子总比对着帝君本尊强些。虽然凤九那时只是想着让影子把恩报完了就是，她也不愿再去想东华了，不过谢孤栦与她交情不错，收着一张传音符往后找他也方便，凤九便一直留着了。
哪里想到，她第一次用这东西，居然又是要找他帮忙。她这人情真是欠大发了。
凤九一边收拾着留在姻缘府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边用灵力将传音符点亮了。虽然这方世界和那边的幽冥司确然是隔得有些远，不过谢孤栦反应倒是很快，只是几息就应了她的传音。
“凤九？”谢孤栦的声音模模糊糊从传音符中飘出来，“听折颜说你不在青丘，又跑出去报恩了？怎么，你又能跑回太晨宫去面对帝君了？”
不得不说她报恩真是报得有够出风头，与她相熟的人听了她报恩一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她又痴心不减跑回太晨宫去了。凤九抿了抿唇，一时有些哑然，顾及她青丘帝姬的颜面又不得不纠正他道：“我不在太晨宫。”
谢孤栦在那头“哦”了一声，而后约莫是觉得自己琢磨透了凤九传音给他的来意，自顾自道：“若你是要问影子的事，那大可不必担心。你的影子报恩报得虽惊险了些，不过结果很是不错，还有些意外之喜。”
凤九又不得不提醒他：“我没说我是要问影子。”不过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好奇，“但你这个意外之喜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谢孤栦这次难得带了些笑意：“你那一半影子，和帝君的那一半倒是做了桩好姻缘。”
这确实是有些意外了。凤九收拾东西的手一顿，竟觉得有几分天意弄人的滋味夹杂其中。
有缘无缘，当真要如此分明？
“这确是桩好事。看来我也不必再辛苦跑去凡间一趟。”凤九深吸一口气，略略表示一番自己的看法后便说回正事，“我这一次找你，是有别的事请你帮忙来着。”
而后凤九同他解释了一番自己现如今身处何界，又说了一通自己要救的这个原是她一个朋友的婢子，如今三魂七魄强行保下一魂一魄，不知能不能在他们那方世界重新入轮回。
“如你所说，那个缘机仙子想来就是他们那里管凡人命数的，只是没我幽冥司管用些。”谢孤栦似在那头饮了口酒，“原本无论哪界神仙精怪陨灭都是魂飞魄散没有轮回，就连想要凝聚凡人魂魄也很是难得。不过你那朋友倒是稀奇，还能保下那只小青雀一魂一魄。那缘机仙子又掐算出这里有那残魂生机，想来十有八九能成，你只送来轮回台就好。”
正如缘机仙子所说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而谢孤栦的幽冥司却不仅掌理人死后的刑狱讼断，还管着一个轮回台。
凤九又连连道了好几声谢，同他打包票回去给他搬十坛折颜的珍藏好酒送去，必不叫他吃了亏。谢孤栦只是沉声笑着没开口，等凤九拍着胸脯保证完了，才重新出声。
“我记得二十余年前我驾着云跑去青丘同你说帝君影子之事时，你还有些挂怀那些伤心事。”谢孤栦声调悠闲，“那时我同你说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如今听你言语，你这一回的报恩倒是很值当。”
凤九亦是笑了：“是啊，很值当。”说着她又往包袱里丢了两本话本，“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劝我，说我为了他舍弃了许多，作为报恩已经足够？”
谢孤栦很是努力地思索了一番：“我记得那时你说舍弃那些只是为了私欲，不能和报恩混作一谈。”说完他也笑了，“怎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了？”
“一半一半吧。”凤九将包袱扎紧了，拾起传音符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那是我的私欲。可现在想想我将我这样珍贵的一番心意都报恩给了东华，无论怎样他都不算亏，我也没必要再耿耿于怀了。”语至此处她顿了顿，“尤其现下我连一半影子都赔进去了。”
不知谢孤栦是不是被她这一番斤斤计较的话逗笑了，总之他再开口比方才还要朗然些：“如今你倒是比我看得透彻了。看来是遇到了很好的人。”
凤九却被他这一句笑言勾出几分怅然来。
“那自然是。”她拎起包袱向门外走去，“不然我也不会觉得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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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喜欢着东华时，凤九一向觉得自己多愁善感，最初那几年一提起那些伤心事就忍不住眼泪。如今想得明白了些，凤九忽而发觉自己其实还是颗绝情种，尤其今日和谢孤栦一番传音，知道了她的影子与帝君的影子做了姻缘，到底也算不负她这好几百年的深情，由是心头的最后一点执念也散了。
她的影子已经将她想要做的事做到了，在他有危险的时候就去救他，他想要什么，都帮他得到。这也是凤九曾经想要帮东华做到的，也是她盼望着东华可以为她做到的，只是他们实在没有缘分，连相见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一看，谢孤栦当年劝她时说得很对。她的心意，东华过去不曾知晓，也许一生都不会知晓。不过现如今她也觉得东华实在没必要知晓，那些心事实在蠢得厉害，他若是知道估计也只是逗他发笑。
凤九将炖好的汤端下来，转头看了看备好的菜觉得已经足够。方才她从姻缘府回来，还以为润玉会在宫里，没成想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就先来厨下给他准备晚间膳食。虽然她并不是十分着急走，但苗菽的那一点残魂实在虚弱得紧，她还是该早一点儿带她去轮回台才放心，所以多半是没法和润玉一起用晚膳了。为着补偿他，凤九又给他备了许多夜宵口粮以示歉意。
因着之前穗禾提过一嘴，凤九准备的时候总觉得夜神殿下像是颗被她无情抛弃的小白菜，如果不多给他备些东西只怕真要地里黄，所以凤九决意不让夜神大殿亲自动手捏面团子，不过还得劳驾他自己亲自开个火煮夜宵。
凤九备好了东西，又在院中和魇兽玩了一会儿，正准备回自己的寝殿时，忽而听得宫门处一阵响动，回身时见着润玉一路向她径直奔来。
他跑得着实有几分急切，连云都没顾得上驾，瞧上去该是很狼狈的样子，可凤九望着他，不知为何觉得他跑得凌乱的头发丝儿都比旁人服帖些，更不用说翻飞起来蝶一般的衣摆。
“凤九！”
润玉自然不知凤九一颗狐狸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只是看见她仍在璇玑宫的那一瞬狠狠松了一口气，想着她到底没有不辞而别，一时脚步稍缓。
凤九看见他回来自然很是高兴地迎上来，只是一想到要同他辞行，神色间不免露出几分踌躇。不过她并没能纠结多久，润玉就先一步问出了口。
“我本要去姻缘府找你，听叔父说你今日便要启程回家？”润玉缓了几口气，柔声问她，“怎么这么突然？”
其实也不算突然。原本她来时就决定至多在此待三十年，一方面她得找谢孤栦瞧一瞧影子的事，另一则她出来这许多年，青丘那边想必单靠折颜和四叔替她顶着她爹和姑姑，这总归不是个长久之计，她总要回去顺一顺这二人的毛，以后才能得个更长久的自由身。
不过对着润玉，凤九还是将穗禾与苗菽的事与他解释了，只说自己在那界幽冥司有个好友有点门路，说不准可以将苗菽这缕残魂救回来，她此去尽力一试。
“况且我这次出门在外的时间委实有些久，总要回去陪一陪长辈们。”凤九很是歉疚地与他道，“所以我这一去，未必能很快回来，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
润玉听了她这话却着实讶然，不自觉就将心里话问出了口：“凤九你还会回来的？”
“我允诺了穗穗帮她的忙，无论结果如何我自然还要回来给她答复。”凤九听得他这话很是疑惑，却对着他笑了笑，“更何况殿下的恩情我可还没有报完。”说着她又开了个玩笑，“说起来当年殿下于凤九可是救命的大恩。只是我找不着什么时机也救殿下一命，便只能尽力让殿下开心些。只可惜这么多年下来殿下还是这般淡泊，我也不知该怎样让殿下开心了。”
小狐狸话语间促狭之意昭然若揭，润玉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若我说，我不要你再同我报恩了，你可愿意？”
凤九闻言一怔：“殿下？”
眼前的雪袍神君垂着眼瞧她，漆墨般清亮的一双眸垂下来，望着她时如同一轮融化的月影，又好似一颗刚刚凝成的蜜糖。因方才跑动而凌乱的几缕发丝从颊侧垂下来，险险勾在他唇角，却也衬得唇色愈发鲜明。
他抬起手摸了一摸她的头发，手指僵硬生涩，却显见的是很轻柔的力道。
“在我看来，你早就报完了恩。所以回来时，不要想着报恩才来找我了。”润玉的手指轻轻绕着她的发带，“以朋友的身份或是别的什么都好，你只需要来见我就可以了。”
一直到被润玉送出了北天门外，被候在那里的月下仙人一声哭丧似的喊声惊了一跳，凤九才总算傻傻地拎着包袱回过了神来。
“你这一去，可知几时才能回来啊。”月下仙人活像是送大闺女出门的老娘，只差捏着个手帕子抹眼泪，“老夫我好不容易找着你这么个忘年交，如今你这一去，老夫我是半点欢愉都无了。”
凤九毫不留情戳穿他：“胡说。昨日你还为了新得的一箱话本子把我踢出姻缘府了。”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月下仙人死鸭子嘴硬，“更何况你这一去我大侄子怎么办？”说着说着他又要作势抹眼泪，“可怜我大侄子孤苦伶仃，来日便要孤枕衾寒，当窗理鬓，为伊消得人憔悴”
“叔父。”润玉无可奈何地出声止住了月下仙人的话。
月下仙人见左右是留不下凤九了，便也不做那副撒泼模样，很是靠谱地板着脸嘱咐了她两句，而后便祝她此去一路顺风。
末了，为老不尊的老狐狸还伸手抱了抱她。
因着就月下仙人和润玉两人来天门处送凤九，此时月下仙人先一步抱了她，凤九瞧着一旁站着板正的润玉，觉得自己对给她送行的人不能厚此薄彼，便一步并作两步来到润玉身前，张开双臂抱了上去。
润玉显然没料到她这一抱，被她这一揽一时连手的不知往哪儿放。怀中满是女孩子身上的香气和柔软温度，他被旁边捂嘴笑着的叔父盯得耳尖发烫，开口时罕见的有些磕巴。
“凤、凤九？”
凤九却没立刻松开手，反倒往他耳旁又凑了凑。
“既然不报恩，那朋友之间也是可以借宿的吧？”凤九将一路上盘算的说辞小小声与他说了，“我可不要回来之后搬去姻缘府，怪闹的。”
姑娘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都吹在他耳尖上，自然少年红艳的耳朵也没躲掉姑娘的目光。凤九松开手退开去时，二人面上都有些泛红，只是神色都还是一等一的正经。
“好。”沉默许久，还是润玉先开了口，抿着唇轻轻笑了，“我在璇玑宫等着你回来。”
天门处灵力涌动间落下星星点点的流光，落在神君一身雪白的袍袖上如晨曦般盈了凤九两眼。流光坠落，一如当年满墙的菩提往生在他身后好似星辰般明明灭灭。这一次他们也拥抱了，不过此时不用他来费心为她取暖，凤九甚至还可以扬起唇角对他笑起来。
小狐狸轻轻点了头，将包袱甩到肩上，跳着往后退了两步冲他们二人挥手。
“走啦。”凤九挥手招来一朵祥云，跳上去踩了踩，“等我回来，带了好酒与你们一同品鉴。”
月下仙人与润玉闻言俱是莞尔。凤九绷着脸一本正经对他二人拱了拱手，而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最后朗声道了别，转过身驾了云就跑。
不过人跑了，小狐狸的声音却远远从云层里传来。
“还有顺走的话本子我也会带回来的！”
润玉闻言无奈摇首，只见着身旁的月下仙人笑容骤然一僵，而后火速与他道了别就转身奔回姻缘府去清点他的珍藏了。自然当他查得凤九直接顺走了昨日他新得的一箱子话本之后是如何气急败坏想着要生嚼了这头小狐狸，润玉自然是不得而知。
此时的夜神大殿仍旧负手立在天门之外，看着天边那朵祥云一点一点远去，一直到最终没入云霞再也瞧不清，他才悄悄垂了眼。不知何时从璇玑宫偷跑出来的魇兽来到他身边，叼着他的衣角拱了拱他的手，很是担忧地小小呦鸣一声。
“没关系，她还会回来的。”润玉摸了摸魇兽的头，不知是在安慰它还是安慰自己，“只是要等一等她而已。”
本就万年孤寂，本就一生清寒。如今至少还有一个可以等待的念想，他觉得并不会比从前难熬。
夜神殿下还要守着那株桃树开花。
【卷一·两般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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