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于事无补
蔺如初说换身衣服就真的只是换身衣服——她在乡下住惯了，左邻右舍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养成见个人就要重新梳妆的习惯。
她虽然从张氏手上拿回了当年随她一起送到乡下的衣裳首饰，但也只是压箱底放着，她还是更偏爱行动方便的寻常衣裳和把一头及腰长发用梅花簪子别起来。
即便到了京城，到了相府，她也依旧是这番打扮，既不觉得自卑，亦不羡慕连个丫鬟穿戴都比她讲究——她看着那繁复的头饰便觉得脖子疼。
洗了脸，抹了她自制的面霜，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前后不到一刻，她便推开门。
刚刚敲门的人听到门开了就给她行了个礼，“奴婢红桃给二小姐请安，二小姐请随我来。”连看都不看一眼便让到一边。
蔺如初看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不像是恭敬，也不像目中无人，倒像是心虚。
不过她此时没心思去琢磨一个小丫鬟心虚什么，她此时全副身心都在想孙氏待会儿会怎么为难自己。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永安轩的院门，蔺如初恍然回过神来，远远便看到厅堂里坐着几个贵妇模样打扮的女子。
而沉默了一路的红桃似乎因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底气足了，腰板也挺直了些，一边领着蔺如初往里走去，一边像是不经意地说：
“其他小姐一大早就已经来给夫人请安了，就剩二小姐了。”
红桃心想，相府嫡小姐又怎样？到底在乡下待了十几年，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连讨好主母不会，竟然还要主母派人去请，还以为回到相府就能享福了？哼，真是天真，日后就有她好受的！
蔺如初收回视线，她听出了红桃话里的暗讽，但面上却露出难过的神色：
“是么？可真遗憾，我还想见见大姐姐和三妹妹四妹妹她们呢，这么多年不见了怪想念的，没想到她们却不待见我啊。”
红桃一顿，她刚刚就是用“想念”当说辞将蔺如初从院里挖起来的，她这会儿用同样的说辞来堵自己，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是故意的，那她还是夫人口中那个只会流涎的痴傻儿么？那当年......的事儿，蔺如初知道吗？知道多少？为何五年前詹嬷嬷回来说“一切如常”，五年后的今日却一切都变了呢？
红桃心中那原本强压下的恐惧又随着乱七八糟的猜疑而涌上心头，掐了一把被冷汗浸透的手心后，才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回道：
“二小姐误会了，三位小姐这会儿应该是去老太太院里请安了。”
蔺如初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红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她们是故意孤立我呢。”说着还不忘冲红桃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红桃看得怔在了原地，目送着她缓缓走进厅堂，自己站在这暖春的日光下，愣是让汗水浸透了里衣，好一会儿才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而厅堂里，蔺如初微微垂眸，移着莲步走进来，却不是胆怯懦弱，更像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福身给上首端坐着的夫人行礼：
“如初给夫人请安。”
本打算等着看蔺如初出糗的孙氏见到她落落大方的举止，笑容有一瞬间僵在了脸上，但她到底见过些世面，很快便反应过来。
她起身走到蔺如初跟前，一边伸手将蔺如初拉了起来，一边还不忘感叹：
“哎哟，都是一家人，快别行礼了。瞧瞧这孩子就是实在，这么多年在乡下养病也还没忘了礼数，真是难得。”
蔺如初有些诧异地抬眸，对上了皮笑肉不笑的孙氏——她看起来三十出头，但保养极好，竟然也没有看出一条细纹来，想必平日里也是这般表里不一，是个假笑的熟练工了。
蔺如初并不觉得那个让人跑到富平乡，千方百计想要自己性命的孙氏需要在自个儿掌控的院里对自己上演这么一出虚情假意。心中刚起疑惑，便被孙氏拉到坐在另一边的妇人跟前，孙氏热情地给她介绍：
“这位是宁国侯府的侯夫人，今日恰巧来串门。”
高门内院的夫人小姐们出个门都看个黄历，递个帖子，这个侯夫人怎么就这么巧，偏选今日来串门了？
再者蔺城虽是当朝宰相，可孙氏也只是个续弦，出身不高，又没诰命在身，侯夫人是吃饱了撑着，竟然屈尊降贵地来串她的门？
想到孙氏刚刚装模作样地拉着自己，蔺如初心中了然，面上却只是露出个微笑，也冲这位宁国侯府的妇人行礼：
“给侯夫人请安。”
宁国侯的夫人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嫡亲妹妹顾氏，加上宁国候府主母的身份，地位在京城世家贵族女眷中是数一数二，平日里虽没有到处端架子的毛病，但久而久之也被人捧出了高人一等的错觉来。
今日她说是卖给孙氏一个人情才来的——孙氏无非就是想请她来做个见证，证明相府没苛待这个嫡女，否则何至于劳动她跑一趟？
她根本也没将一个小小相府嫡女放在眼里，看都没看一眼便摆手：
“不用多礼。”
蔺如初应声起来，这时站在下首的妇人上前一步给她行了个礼：
“妾身给二小姐请安。”
她偏头看到一个美貌妇人，心想这便是蔺城如今唯一一个妾了——给蔺城生了一对孪生姐妹，排行第三和第四。
于是蔺如初也笑着冲她颔首，“沈姨娘好。”
沈听雪一怔，笑着退回了原位。
她也是来了永安轩给孙氏请安才知道孙氏请了安国侯夫人来坐镇，原以为一个不受宠的痴傻儿而已，孙氏何至于费如此大的周章？
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这哪是什么痴傻儿？这分明又是一个人精！
看来孙氏当年将蔺如初送到乡下，这步棋是走错了，俗话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沈听雪觉得，这相府里就要热闹起来了。
然而孙氏却无知无觉，她将蔺如初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出慈爱的神情说：
“好孩子，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若不是你这孩子倔强，自己跑回京城来，老爷和我都还不知要被那些刁奴瞒多久呢！放心，回到府里就没人敢欺负你了，母亲也已经派人帮你处置了那些恶奴出气了。”
蔺如初听到这话心想，这孙氏果然不是好对付，这番话乍一听窝心，实则是先给她一颗甜枣，再轻飘飘地责怪她，最后又将满汉全席都端到她跟前，她若是不领情，便是不给她这个当家主母面子。
话已至此，蔺如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她回到相府后头次见主母，若当着侯夫人的面让孙氏下不了台，说不定明日这全京城都知道自己这个不知好歹的乡下野丫头，一回到京城就开始跟继母对着了干。
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蔺如初也知道三人成虎的有多可怕。
如今她只身闯进相府这个龙潭虎穴——亲爹不疼，继母随时都想置她于死地，未曾谋面但已经能感受到满满敌意的兄弟姐妹，还有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姨娘，她又何必一开始就跟人撕破脸皮，把自己逼入绝境呢？
于是蔺如初恭恭敬敬地对孙氏福身，“多谢夫人！”
孙氏自称“母亲”，原是想用自己如今的身份来压蔺如初，让她识相乖乖听话，可也不知道蔺如初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傻，竟然自己偷偷换了个称呼。
孙氏闻言神情一滞，但侯夫人还在，她总不能把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话锋一转：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老爷见着该心疼了。”
孙氏明明知道昨日蔺如初便见着了蔺城，可蔺城却只是让周明将她安置在一个几百年没人住的小破院子后就不管了。言外之意是在对她说，相爷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别以为回到相府就能过上嫡女的日子！
蔺如初闻言笑而不语，然后低下了头。
这个动作在孙氏看来，以为她是被自己说到了痛处，失落伤心了，于是孙氏心情顿时大好，拍了拍她的手背说:
“你说你也真是的，总是报喜不报忧，往常我派人去看你，你总说一切都好，我还信以为真，让你平白吃了那么多苦头。”
这话明显就是说给侯夫人听的，蔺如初没有反驳，只是垂着头，淡淡地说：
“如初想着既然父亲与夫人将我送到那么远的乡下，想必是不想操心我的事情，所以便不敢拿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叨扰夫人。”
蔺如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半点不满，倒像是一个失宠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昔日疼爱自己的父母，既委屈又不敢哭出来，让人心疼极了。
孙氏看得眼皮一跳，拉着她的手一紧，随即又松开，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有关你的事儿怎么会是小事呢？你就是太懂事了，才会被那些恶奴欺负到头上去。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应该亲自去富平乡看看你的，你也就能好受些了。”
说到最后她竟然自己先抹起了泪，听着像是在自责，实则却像在告诉旁观的侯夫人——蔺如初这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埋怨这么多年来蔺城和自己没去乡下看她呢！
侯夫人果然听懂了她话里的话，慢条斯理地开口：
“蔺夫人若是真去个十天半个月的，这偌大相府上上下下这么多琐事，莫非要交给一个妾室打理么？”
此言一出，一旁的沈听雪脸色一僵，面上扯出一丝笑容，心底却咬了咬牙，这侯夫人果然是个厉害的，一句话下来不仅打压了蔺如初，还恶心了自己一把，难怪孙氏要把她拉来坐镇！
然而蔺如初比沈姨娘沉得住气些，她善解人意地对孙氏说：
“侯夫人所言极是，府里怎么能离得了夫人，再说那都过去了，便让它过去吧，如今再提起也是于事无补，您说对吗？”
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看着孙氏，心想装母慈子孝谁不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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