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冰山一角
尤三回到这破败的小院时，所有人都聚在门口迎接他，各个眉开眼笑的，甚至连养的几条狗都欢快地打着转。
他一边卸下身上的东西，一边好奇地问：“你们今儿遇到什么好事了？”
“大哥，你要有媳妇了！”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迎上来，激动地说，“你为我们村忙活了大半辈子，连个媳妇都没找。这不，醉宵阁正好送来个又年轻又漂亮的给大哥做媳妇，也是报答你对我们的恩情。”
“行了大黑。别废话了。大哥快进去看看合不合你心意！”
“对，大哥，快进去看看。保准让你惊喜！”
尤三表情苦涩得差点要哭出来。惊喜？
别给他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让村子里幸存的男女老少安居在泉州。好不容易过上几天温饱的日子，那醉宵阁居然给他送了个女人过来？
他就知道醉宵阁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万一被官府的人知道，说他抢夺民女，他们二十几口人还怎么过？
尤三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朝着屋子走去。
大家伙见尤三脚步这么急，开心得不得了，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欢呼。
尤三不悦地蹙眉，朝村民们喊道：“行了。是不是该吃饭了，怎么还没人准备？”
“对，婚宴！结婚怎么能没有婚宴！”
“我们这就去买点肉来，今天得做点好的！”
“去仓库把那瓶好酒给大哥拿来！快去！”
……
不，这群村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二十几口人便一哄而散。那兴奋劲还真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泼凉水。
罢了。他得先去会会那姑娘，看能不能放过他们这群苦命的难民。
尤三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对上安秋月满是惊恐的双眼。
不是吧？让她给人做媳妇……可这男人都能当她爹了啊！
天啊，她堂堂国师府的三小姐，不会就要交待在这了吧？
不行不行。清酒和酌儿因为自己的缘故没能反抗，直接被打晕带了过来。不论如何也得拖到他们清醒，能来帮忙的时候！
思至此，安秋月咽了咽唾沫，观察起尤三来。
可看着看着，她逐渐困惑起来。
这个老男人的表情，怎么看起来比她还害怕呢？
他能不害怕吗？
老祖宗啊，醉宵阁哪里是送来个姑娘，分明是送来个阎王啊！
瞧瞧她浑身上下这穿着。纤细的布料，精美的绣花。还有她脖颈的琥珀……分明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这可太糟糕了。若是普通的姑娘，即便报了官，可能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大户人家的小姐被劫，官府会如何暂且不说。一旦被那家大人找到，他们怎么死的还不好说呢！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尤三又在门口怔了会，才踏进房间，转身合上了房门。
安秋月全身上下顿时紧张起来，集中注意力警惕着这个老男人的一举一动。
刚刚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吩咐过院子里的狗狗们了：一旦她呼救，它们就会前来救援。
她用这个安慰自己，可是心脏却依然跳个不停。
尤三踱到案前，缓慢地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杯水。
“小姑娘，你别怕。我没打算伤害你。”事到如今，他只好赌一把了，“我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呵，不想伤害她？信了就有鬼了。
她又好看又有钱的，这种穷酸老头都没有理由不占便宜！
“我会原封不动地把你送回去，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安秋月不敢说话，默默地盯着尤三。
“首先，你要能保证我们的安全，不能报官，也不能报复。其次，帮助我们搬出泉州。五十两银子和一处能容得下二十几人的院子，赎回你一个大小姐，这点东西不过分吧？”
不过分。她甚至觉得有些少得不正常。如果是她，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钱这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的。
不不不，她想哪去了！这种糟老头子的话怎么相信！
“你若是同意，我便送一封信到你家去，通知他们准备东西。这段时间，我会叫姑娘们照顾好你。你若是不同意……”
尤三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掏出了腰间割草用的小刀晃了晃。
一般的富贵人家都怕死。这是老百姓通常对他们的印象。
“别，别。大哥，有话好好说。”安秋月连忙笑嘻嘻地说，“我答应，我答应就是了。不过就不劳烦大哥送信了，我怕我家人一着急再伤了您的人。我那两个侍从也被抓了过来，不如让他们给我家里人送个信。您看如何？”
说完，她滴溜溜的大眼睛观察起尤三的反应来。
只要那么点钱，不像是恶贯满盈的强盗做的事。更何况他还要了座院子，许是想给这小破庙里住的几十口人改善生活。
想当年，玉露一行人装作凶神恶煞地拦她，要的也不过是几天的饭钱。
这似曾相识的套路，让她不禁猜测这也是一波为生活所迫的百姓。
她想在这留几天，好了解了解情况，顺便让清酒和酌儿去搬救兵。再不济，院子里那几只狗也足够她全身而退。
尤三愣了愣，心想着醉宵阁居然还绑了个全套的。
不过这小丫头说得不无道理。
“好。那就按你说的办。”
安秋月拟书一封，被尤三押到仓库。
酌儿和清酒一听开门声，总算是从昏迷之中醒来。
一见王妃被绑手绑脚，身旁还跟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头，酌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死老头！”酌儿一边挣扎，一边叫骂道，“你敢动我家小姐一根头发，我就活剥了你的皮！”
清酒撞了一下酌儿，摇头示意她不要激怒尤三。
可酌儿偏不听，冲着尤三继续叫骂道：“我家小姐岂是你这种人能够肖想的，还不快放开她！”
“酌儿！”安秋月喝停了酌儿无端的谩骂。
王妃难得吼她，立马噤了声。只是那凶恶的眼神始终盯着尤三，似乎想把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酌儿，你听我说。我跟尤大哥做了个交易，他同意放我离开，只是要了几十两银子和一座小院。一会你们二人带着这封信先行离开，叫人备好了东西来接我。”
酌儿锁眉，坚定不移地拒绝道：“不行。让小姐一个人留在这太危险了。”
“尤大哥说会保证我的安全。”
放屁！真当她酌儿傻吗？
“小姐！强盗的话哪里可信？”说着，她又狠狠地剜了一眼尤三，向安秋月哀求道，“小姐，送信清酒一人去就好。酌儿要留在这守着小姐！”
安秋月叹着气摇了摇头。
她本想着以此为由，一是从白术那边搬些救兵来，二是让酌儿远离这里，免得她那张口无遮拦的小嘴惹恼了这群百姓，事情便不好收拾了。
酌儿那边说不通，她就将眼神放到了清酒身上。
“清酒。一会你带着酌儿回去，把这封信交给少爷。知道了吗？”
清酒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回小姐，知道了。”
“知道个屁！”酌儿幽怨地瞪了一眼清酒，然后冲着安秋月离去的背影哭喊道，“小姐！小姐酌儿不走！酌儿要留在这保证您的安全啊小姐！”
结果就是，清酒和酌儿被一群壮汉推搡着走出了小破庙的大门。
只听哗啦啦的声响，小破庙的门栓彻底阻挡了酌儿回去的路。
她依然没有死心，卯足了劲打算飞身上房。
清酒连忙拉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劝诫道：“别去了。”
酌儿气恼地甩开了他的手。
“放开我你个怂包！那些人不过是一群莽夫，以你我之力绝对能将王妃救出！你不仅不帮我出主意，竟然还单独把王妃扔在那！对你来说，王妃的安全就那么不重要吗？！”
“可对我来说，你的安全也很重要！”
……
虽说平日两人拌嘴，吵得清酒着急上火的时候不少。但这次他好像是真的动了怒。
酌儿怔了怔，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是，你是有些功夫，可一个姑娘家跟一群孔武有力的男人对峙，一旦被打中一下，疼得可不止你一个人！”
清酒这是在担心她受伤。思至此，酌儿顿时间没有了反驳的话，顺从地低下了头。
“可是王妃她……”
清酒将信塞到她的手里，郑重其事地嘱托道：“你且回去，将信交给王爷。我留在这守着王妃。”
酌儿点点头，担忧的话却始终不好意思说出口。
清酒揽过她的肩，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轻轻地将她推远，柔声地说着快去吧。话音落下，便立马收起眉眼间的笑意，纵身一跃翻上了房顶。
酌儿迈出一步，又回了头。反反复复好几次，才终于飞奔起来，朝着下榻之处而去。
这可能是安秋月吃得最尴尬的一顿晚饭。
菜一上桌，二十几个村民本来各个眉开眼笑的。尤三一咳嗽，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还命他们以后除了干活不要和醉宵阁的人来往。
于是他们便垂头丧气，好酒好肉顿时没了滋味。
正当这样的气氛让她觉得有些噎喉时，啪地一声，一粒红嫩的樱桃落到了她的碗中。
她仰头，不禁眼前一亮。
这贫瘠的小破庙里，居然能长出这么些个诱人的樱桃！
“尤大哥，这樱桃多好，赶紧摘了吃，可别浪费了。”安秋月用手搓了搓那颗樱桃，将它送入口中。
鲜甜的汁液在舌尖弥散开来。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哦！可甜了可甜了。一会吃完饭，你们也摘些尝尝！”
众村民们面面相觑，最后将茫然的视线放到了尤三身上。
怎么掉下来的果子，洗都不洗就往嘴里送？这真的不是一个老百姓打肿脸充胖子，硬说她是大小姐？
尤三一直以来也觉得这樱桃可惜，叹惋道：“我们都笨手笨脚的，哪里能上树摘果子？只能捡偶尔掉下来的，饱饱口福罢了。”
“巧了吗不是？上树我是行家啊！”安秋月鼓着腮帮子，一边咂摸着农家菜的香味，一边说着，“等我吃完就给你们摘啊。先吃饭先吃饭！”
……
？？？
且不说一个千金大小姐为什么吃他们农家的粗茶淡饭也津津有味，光是她为什么会上树这件事就够他们琢磨一会。
在座的几个孩子不懂大人们困惑的沉默，只知道他们有樱桃可以吃了，高兴地不得了，连忙往嘴里扒饭。
一不做二不休。
安秋月一吃完饭，就站在树底下考虑怎么上树的问题了。
几个孩子激动地跑过去问她有什么要帮忙的。本来大人们都因为害怕贵族，死命拦着孩子。
谁知她面容和蔼地一笑，叫他们拿几个盆在树下接着。
大黑神神秘秘地走到尤三身边，憨憨地一笑，道：“嘿嘿。尤大哥，我觉得这姑娘不错啊，又没有架子又不嫌这嫌那。”
尤三望着她那张明媚的笑脸，默许地点了点头。
“尤大哥。要不咱不换了，既然你不喜欢，那这丫头留给我做媳妇吧！”说着，大黑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
尤三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这没出息的小子！为了个女人，吃的住的都不要了？”
这话说得在理。大黑悻悻地垂下了头，眼中还带着几分不甘。
“去，给人姑娘搬梯子去。万一摔坏了我们也得玩完！”
尤三喝了一声，大黑便撇撇嘴，叫上几个兄弟去搬梯子去了。
只是梯子还没到，安秋月小巧的身影就已经停在树上了。
“二福，小叶子，你们接好了啊！”她朝树下抱着盆的一对金童玉女喊了一声，便伸手掐下一串红彤彤的樱桃。
咚地一声，樱桃落入盆中。二福和小叶子带头欢呼起来，于是夜色下这一向凄冷的小破庙竟变得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樱桃一盆又一盆地送到女人们手里，她们洗净又呈上来。二十几口人围坐在那棵樱桃树下，一边赏着月一边吃着樱桃。
安秋月自然地和他们融在一起，说说笑笑，一时间让人忘记了她本是这些百姓的交易筹码。
待月影稀疏，夜深人静，尤三见村民们都睡下了，才打算休息。
一转头，却见安秋月仍坐在樱桃树下，用他们的秤称樱桃。每称一次，就把这些樱桃放成一堆，用细线将樱桃捆成一扎。
尤三不懂，凑上前去，犹豫再三却将话咽了回去，只是提醒道：“姑娘，夜深了。你也休息吧。”
“我把这些称完就睡了。”她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继续说道，“明日你让人把这些拿到街上，一扎几钱地卖了，能挣不少呢。”
尤三怔了怔，总算是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一时间心情复杂起来。
“哎。好嘞。”
“行了，尤大哥你快去休息吧。”说着，她朝尤三笑了笑，便又忙活起来。
尤三点点头，正要朝卧房去，脚下顿了顿，又把身子转了回来。
“姑娘，对不住啊。你明明是个好人，我却要拿你换钱……”
安秋月摆摆手，示意她一点都不介意。
“你们也是为生活所迫。我呢，就当是给自己积德了。”
尤三抿抿唇，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有多久没人能理解他们的难处了？如今竟是被他们一直嫌恶的贵族拉了他们一把。惭愧，惭愧啊！
“姑娘，我们都是穷人，也没什么好报答你的。若是哪里让你不舒服了，尽管说。”尤三朝安秋月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连忙扶尤三起来，无奈地笑道：“报什么恩啊。你为了过日子，我为了活命，咱们扯平了。”
扯平？
这样温柔的善意，他怕是一辈子也扯不平。
夜半三更，忽地响起一阵敲门声。
安秋月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见窗外已经燃起了点点烛火，男人们正一边抱怨着一边穿衣服往外走。
她好奇地走出房门，拉住尤三问道：“尤大哥，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搬箱子。醉宵阁的活。”
“搬箱子？”安秋月有些摸不着头脑，“搬什么箱子？”
“说是些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什么的。”
旁边的一个男人也搭了话，道：“得了吧，那些东西哪至于那么沉。一个箱子得俩人才搬得起。”
“可不？一个一个跟装了个老母猪似的。”
“你可闭嘴吧。我养了一辈子猪，箱子那个重量的根本卖不出去。”顿了顿，另一个男人继续说，“我掂量着也就一个人那么沉吧。”
……
安秋月顿时困意全无，站在院子里看他们搬了四个大箱子到院子，然后又把他们移到了仓库之中。
“这些箱子从哪送来的？看起来旧得很。”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尤三掸了掸身上的土，才敢上前回话，道：“从城外进来的。从我们给醉宵阁帮忙开始，这些箱子就没换过。你看那划痕，还是我第一次搬时被小石子划出来的。”
城外？这都宵禁了，城门应当已经关上了才是。怎么还能有箱子进来？
“尤大哥怎么想起来给醉宵阁做工的？”
“谁想给一家青楼做工啊？”尤三撇撇嘴，不开心地回道，“东夷战乱，村子全毁了。我们就一路逃了出来，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有一次路上碰见他们搬箱子，我们帮了一把，醉宵阁就把我们留下了。我琢磨着青楼虽在民间是个不干不净的地，但大户人家喜欢得紧，我们吃喝住的钱应当是少不了的，这才应下。”
原来他们是从东夷来的难民，为生活所迫才给醉宵阁做了工。可是……他们真的对醉宵阁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吗？
她转了转眼珠，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尤大哥你知道吗？”
尤三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们和醉宵阁说好了，不能开箱子，否则不给工钱。再说了，那箱子都上着锁。锁一开，醉宵阁的人肯定就知道了。”
安秋月会意地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说她要继续睡觉去了。
只是进了屋，她的屁股刚沾床沿，便又站了起来。
有问题。
那几个箱子，绝对有问题。
院子里逐渐回归静寂。
她悄悄地探出一个脑袋，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往仓库走去。
院子里的狗狗们顿时摇起了尾巴，眼看着就要激动地朝她叫。她连忙竖起食指，示意它们保持安静。
仓库一片漆黑。只有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缺损的房顶倾泻下来。
安秋月咽了咽唾沫，心里有些没底。
这样的黑暗与死寂给周围的一切涂上了几分恐怖。
她一步一顿地朝箱子走去，顺便掏出了提前备好的小铁丝，以便开锁。
“哗——”
一阵清风从窗外袭来，扬起了地上零散的纸张布匹。隐隐约约，她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她整个人僵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鞋跟碰上水泥的地面。
好像她大脑神经崩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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