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冬季一日一日走到了尽头。不知不觉，王府里的迎春已经开了。
春应当是宁国上下最热闹的季节，四方封地都会派人前来参加皇帝的寿宴。一队队风格鲜明的使者，一车车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路过的百姓无一不停驻观望，眼中尽是好奇的光芒。
皇帝每年寿宴都会穿上新做的衣裳出现在众使臣面前，以立龙威。今年因为太子忙于政事，将制作新衣的任务交给了二殿下白恒。
不过安秋月只觉得心好累。
仙绣阁因为过冬物资的缘故得到了皇上钦点，今年要派人进宫辅助裁剪新衣。
可仙绣阁内都是南蛮来的难民，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什么礼仪。让他们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破皇宫，她哪里放心得下？
今日是敲定进宫人选的日子，听说白恒派了人过来。
安秋月早早就来仙绣阁候着了。一是她得让些机灵的织女进宫，二是教给她们必要的礼仪和规矩。
巳时，二殿下的人跨入仙绣阁的大门。
领头的是一名残疾少年，走路一瘸一拐，左眼缠着纱布。不过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张脸和谁相像。
冬魁在见到她的时候，澄澈的右眼中微光粼粼，盯了她有一会才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玉露忙请冬魁一行人入座，叫人为他们看茶。然后从后院叫出了安秋月挑选的几位织女，询问冬魁。
安秋月远远地观察着冬魁的一举一动，不禁觉得他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倒是和安冬阳有几分相似。
冬魁简单看过了几名织女的手艺，便命她们收拾东西，说明日会有人把她们接到宫外院，进行搜身和礼仪教学。
不出半个时辰，二殿下的人就离开了。
安秋月为了给金风和玉露多些相处的机会，特地在仙绣阁吃了午饭才打道回府。
路上，竟碰巧遇到了左顾右盼的安冬阳。
安秋月思索片刻，跟上了他的脚步，唤道：“冬阳！”
安冬阳应声转过身，眼神落到她的身上，却没有露出笑意。
“姐姐！”他一见是姐姐，故作镇定的神情立马飞到了九霄云外，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米糕不见了！”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怎么回事？”
“平常每日米糕都睡在我的卧房内，一睁眼就能看到。可今天我不仅没看到它，卧房的门也有被撞开的痕迹。我在府内打听，只听一位满脸惊慌的下人说米糕疯了般跑出了府。”
“然后呢？”
“然后我便赶忙出来寻，怕它在外伤了人。方才我听到有人在议论今早雪狼伤人，我好担心……”
安冬阳没有再说下去，她却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你可打听到米糕的下落？”
安冬阳摇摇头，回道：“没有。不过议论的人群都聚在城东头。我打算先去南边看看。那边是米糕曾经的家，它也许伤人之后会躲在那。”
“好，那我去东边问问。”
姐弟俩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迅速消失在了对方的视野中。
由于去年东夷战乱，城东来来往往出征的队伍搅得百姓不得安宁，纷纷搬离。所以城东是目前人群较为稀少的地带。
安秋月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路人询问，却没想到对方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匆匆走远了。
正在她朝着下一个询问目标冲去时，一个踉跄的人影从街角拐出，眼看就要撞上她。
金风飞身上前，用剑柄将那人推翻在地，阻止了对方撞上她的小身板。
安秋月定神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不正是刚刚那个领头的美少年吗？
她的姑奶奶哟，这可是墨王的人。金风这一推要是把人家摔出个好歹来，她可就摊上大麻烦了！
于是她连忙上前，向坐倒在地的冬魁伸出了手。
冬魁似乎惊魂未定，站都没有站稳，嘴里还嘟囔着：“狼、狼……有狼！小姐你快跑啊！”
狼？
“你在哪看见的？”
冬魁颤颤巍巍地指向背后那条幽深的小巷。
安秋月看了看他的背后，又将眼神放到冬魁身上。
“你没受伤吧？”
冬魁怔了怔，显然没有料到她还有心思问这个，恍惚着摇摇头。
“那就好。你别害怕了，赶紧离开这里吧。”说着，她轻拍他的肩膀安抚了一下他的情绪，然后便飞快地跑进了小巷深处。
瞬间，冬魁褪去了满脸惊恐，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柔和。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问道：“冬魁，怎么样了？”
“已经进去了。”他转过身，为安冬阳顺顺气，道，“不过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急？不如你先坐下喝口水，反正她还会在巷子里绕一阵。”
安冬阳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谁也不知道这条小巷何时何地会有人出现。他行动得越快，才越不容易被人发现。
“谢谢你帮忙，冬魁。你先回去吧，改日我请你到家里坐坐。”
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安冬阳便只留下了他的背影。
冬魁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在原地犹豫了半晌，随即迈开步子追随他走向深处。
这条巷子越走越深，仿佛走不到尽头。金风从容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王妃养过雪狼，王爷和他都知情。可是那毕竟是一匹狼，反应和速度不说凌驾于金风之上，也能和他平分秋色。
所以如今他的精神高度紧张，生怕狼突然从哪里窜出来，伤了王妃。
未曾想，怕什么来什么。
一团黑影忽地从视野之外跳入，又忽地消失了。
金风上前一步，将安秋月护在身后，架着剑柄进入战斗状态。
下一秒，黑影飞速移动至眼前。金风定睛一看，是一匹皮毛极好的灰狼。
灰狼怎么会出现在京城之中？！
还未来得及深思，灰狼便张开了血盆大口，径直朝他扑来。
金风一转剑柄，试图击中它没有皮毛的胸口。那匹狼却反应极快，在剑柄打上它之前便一拧身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它始终蹬着那双有力的后腿，发出危险的呜呜声，似乎在找寻下一个攻击的机会。
这样的速度他是难以匹敌的，更别说要保护王妃的安全了。
金风拧眉，道：“王妃，我来拖住它。您顺着巷子赶紧离开，我脱身后去巷口接您。”
不知身后的王妃在想些什么，他没有听到身后的任何动静。
就在这时，灰狼突然扑了过来。金风连忙推了安秋月一下，才勉强躲开了狼的攻击。
“王妃！快走！”
她这才有了反应，匆匆站起身子，又望了一眼那匹灰狼，跑远了。
金风松了口气，集中精神对付眼前的灰狼。
安秋月恍惚着走了不知多远，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阿胤自始至终都没有与她视线相碰，导致她没法使用驭兽之力，甚至都没能提醒阿胤注意安全。
只是阿胤不是应该在国师府吗，怎么会出现在这？而且它见到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跑，而不是攻击……
最重要的是，它好像不认识她一样。难道是被控制了？
难道刚刚遇见安冬阳不是偶然？
忽地，眼前闪过一道白色的光，朝着巷子的岔路飞去。
安秋月一怔，顺着那道身影望去。只见一条洁白的尾巴渐行渐远。
——是米糕！
“米糕！”周围空无一人，她便喊了起来，“米糕，等等我！”
米糕又往深处跑了跑，最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扑进了她的怀里。
毛茸茸的触感一下子便治愈了她的身心。最终她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出口，而是心疼地揉了揉他的皮毛。
“快让我看看你受伤没有？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乱跑？”
米糕呜咽一声，委屈巴巴地望着安秋月。
她沉吟片刻，拧眉问：“冬阳让你跑出来的？”
米糕赞同一般摇了摇尾巴，明亮的竖瞳望着她。
“他还让阿胤跑出来了？！”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不满地嘟囔道，“这小子在想什么……万一出了事，国师府是要被问罪的啊！”
“姐姐。”
……
熟悉的声线，陌生的冰冷。
冬阳？他不是去南边了吗，怎么这么快就……
他是什么时候到这的，都听到了什么？
“米糕都告诉你了？”
安秋月僵硬地转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米糕？告诉我什么？我又不像你似的，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安冬阳咬紧嘴唇。
是了。他之所以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就是知道她会抵赖。
可如今被他抓了个正着，她居然还想着对他隐瞒真相！
“那姐姐一定不知道，阿胤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吧？”
她脸上的假笑僵住了。
“阿胤说他带着狼群觅食的时候遇到了你，你希望它们帮忙在山林中找溪香草。后来它送你去了北狄，一路跟着你进了京城。路上遇到了一群刺客，让你受伤昏迷。幸好碰上了爹，把你和它一同带回府中。”
……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当初没有跟爹说的话了。
暂时先不要把阿胤放到安冬阳身边。
否则……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就连姐姐，都对我有所隐瞒。是依然把我当做孩子，不值得信任？”
“不，不是这样的。冬阳，我……”
话音未落，只见他挥手将米糕叫到身边，带着米糕和阿胤两只狼转身就走。
安秋月倒吸一口凉气，知道弟弟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没有用。
但是只有一件事，只有这件事她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了。
“冬阳！”她紧紧地抓住他飘扬的衣袖，认真地说，“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你答应我，答应我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好吗？”
安冬阳背对着姐姐，纤长的睫毛微颤，那之下是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
见他依然是一副拒绝交流的架势，她的语气便又柔弱了几分。
“冬阳……”
“我答应你。”
那毕竟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硬气不起来。
只是碍于面子，安冬阳觉得必须甩开她的手，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他的衣袂轻轻地拂过她的指尖，最终离她而去，愈来愈远。
恍惚之间，两个落寞的背影重合。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忧伤。
同样的不知可有机会亲近如初。
金风赶到巷口，却没有找到安秋月的身影。
他心里暗叫不好，一打听发现没人见到巷口有人走出。
思索片刻，他最终决定回到巷子里面去寻找王妃。
谁知王妃的身影刚从余光一闪而过，他便察觉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
循着气息而去，只见白术隐蔽在王妃目不所及之处，神色淡然。
“王、王爷？”金风怔了怔，使劲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白术侧目，淡淡地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
“回王爷，王妃与我遭遇一匹灰狼袭击。那狼动作迅捷，我自觉招架不及，便叫王妃先行离开。”金风顿了顿，不再找借口，顺从地垂首道，“是属下护主不力，请王爷责罚。”
“无妨。你继续护送她吧。”
语毕，白术收回了落在金风身上的视线，转身消失在了墙的那头。
清酒一见主子来了，连忙上前行礼，道：“王爷。”
白术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亲眼见他进了墨王府，门卫还向他行了礼。看来他确实是墨王府上的人，而且权力不小。”
从酌儿那里听到了今日白恒派人前往仙绣阁，而安秋月也要去的消息，他就隐约有着不好的预感，才特意跟了出来。
如此一来，他的预感不错。
能取得国师府公子的信任，获得关于麒麟王妃的情报。这招顺手牵羊用得实在高明。
“墨王府的探子可联系得上？”
“回王爷，联系得上。”
“查明他的来历。”
“是。”
另一边。
安冬阳心情越是烦闷，脚下的速度就越是加快。不出一会，他便从城东走回了国师府。
祸不单行。安成岭正阴沉着脸，在大门口把他拦了下来。
“安冬阳，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安成岭脸色铁青，浑身皆是怒意，让下人都退避三舍，“说！近几日你出府做什么去了？！”
安冬阳冷笑一声。
看来教他的老头也不是什么好鸟。即便是毕恭毕敬地向他请了假，也转眼就把他这几日没去上课的事告诉了爹。
见儿子毫无愧意，安成岭更是火冒三丈。
“你、你……还不打算说了？是不是去贪玩，闯祸去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跟你姐姐不一样。你是要继承我国师府的人，总是在外和市井常人打交道，是不会让你长见识的！”
安冬阳沉沉地望着安成岭，依然不言不语。
安成岭气得两眼冒金星，忽略了儿子的异样，继续怒道：“从明天开始，我会把老师请到府上。你，不许擅自出府，给我老老实实在家看书习武！”
“爹。”
安冬阳的声音犹如一盆冰水，忽地浇灭了安成岭眼中的火苗。
他这才意识到儿子不同于往常，会在他愤怒之时低眉垂首。那个时候，儿子是由衷地觉得自己错了。
可这次，他眼中的神色是苦痛，是失落。
“您真的把我当做安家的下一任家主了吗？”
“这还用问吗？”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笑，道：“口口声声说我身负重任，结果却连一点信任都不曾给我。”
安成岭锁眉。
“你是个孩子，很多事情还参不透。”
“爹，我已经不小了。”
安成岭长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知道。只是你确实涉世太浅，许多事你做得不够好，还需要多加学习。”
做得不够好？
还要他做得多好！
论才华，他琴棋书画均有涉猎，以画见长；论谈吐，他能与那些年过半百的文官畅所欲言；论武艺，同辈人的对决他从未输过。
早在几年前，他便成功使用驭兽之力预测了一次中等规模的天灾。连皇帝都对他大加赞赏，可安成岭始终冷着张脸，说这是使命使然。
他是要成为下一任安家家主的人。可他却连家中之事都不甚了解。
姐姐的驭兽之力是天生的吗？爹和姐姐为什么要隐瞒世人？如果不是阿胤和米糕聊天被他听到，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给他些信任和依赖，就那么难吗？
“好。是我做得不够好。”安冬阳缓缓抬眸，眼底是清晰的决意，“那我就做得更好。”
墨王府。
冬魁兴致勃勃地冲进了书房。一见白恒正端坐在那看着书卷，眼中的星光不禁又亮了几分。
“王爷，冬魁回来了！”
白恒慵懒地抬了抬眼皮，摆手示意下人都退下。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了两人，他冰冷的眉眼总算覆上了一层淡薄的笑意。
“难得见你如此开心。”他不忍心扫了冬魁的兴，决定将仙绣阁的事情放一放，“遇见什么好事情了？”
冬魁笑得宛若一缕春风，美不胜收。
“果然安家的人就是厉害！”
白恒笑眯眯地问道：“你看到国师府的公子驭狼了吗？”
“不止是冬阳。冬阳的姐姐其实也会驭狼！”
他挑眉，笑意逐渐从眼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冬魁立马从白恒的神色中读出了他的心绪。
他微弯的眉轻拧，水晶般的瞳孔流露出了些许恳求。
“王爷，冬阳和他的姐姐都很好，冬魁很喜欢他们。能不能请您，对此保密，不要借机对他们下手，好吗？”
白恒对上他摄人心魂的眼，为难地揉了揉太阳穴。
“王爷。”冬魁见他没有答应的意思，撒娇般捻住白恒的衣袂，“王爷就看在冬魁把仙绣阁的事情处理好了的份上……”
白恒沉沉地叹了口气，冰凉的指尖落在冬魁骨节分明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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