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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番外谢玄打工日记


那天晚上,谢玄、谢道韫和孟知周秉烛长谈,聊了彻夜。

        经过这一夜的促膝,孟知周这个原本像一团雾一样的少年,在二人心里渐渐明晰起来。

        原来孟知周兄妹的娘亲在他们没记事的时候就已经不知所踪。他们的爹是普通农民,原来靠耕种为生,后来被狐朋狗友教唆染上了赌瘾,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欠了一屁股债。

        变卖了家里的地、茅屋和所有还值点钱的东西,但是依旧离还清欠债遥遥无期。他爹于是就把贼眼对准了他年幼的妹妹孟可儿,趁孟知周不备,把她贱卖给了城东一个四十多岁、满嘴龅牙、一身肥肉的地主老财王家田做童养媳。

        孟知周得知之后坚决不同意,有一天他趁王家田在家洗澡,便连夜闯进王宅带着妹妹逃了出来。那时候的孟可儿正被王家田五花大绑在凳子上哭成了泪人,再晚一步,就要被糟蹋了。

        由于身无分文,他们流浪过一段时间。就是在那段时间,孟知周决定彻底放弃他曾经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自尊。因为自尊没法给他和妹妹换来哪怕半口稀粥,但是不要脸却可以。

        “比起做人,当狗是最轻松的。因为不用多想,只要听话就够了。”

        孟知周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让人难以捉摸。谢玄还从未见过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在孟知周这里白吃白住了两天,谢道韫彻底恢复,谢玄的心态也平稳了不少。二人的身上都褪去了些虚浮,那质朴的粗布衣穿在他们身上不再像是借来的衣服,竟有些和他们融为一体了。

        一连被那么多家店拒绝,谢道韫和谢玄信心扫地。而这扫地的信心却没那么容易重拾起来。他们不敢再去外面见工,只得哀求孟知周给他们在春风酒肆找两个空缺。好巧不巧,春风酒肆正好空出两个缺——一个洗碗工,一个上菜伙计。

        春风酒肆的老板是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人送外号周老三。他生着一对浑浊的眼珠、两撇山羊胡和一口大黄牙。

        试工的时候,他那对浑浊的眼珠一刻不停的在谢道韫的身上上下游走。嘴角下意识露出猥琐的笑容。这次试工之后很快就拍板了,虽然谢玄觉得自己做得还是和之前试工的时候一样糟糕。

        不出所料,谢玄被安排去了后厨洗碗,而谢道韫则被安排在前厅上菜,在前厅干活和客人的接触最多。有了谢道韫如此姿色的生招牌,日后这客是定然少不了。周老三乐滋滋的在心中盘算着。

        据孟知周介绍,春风酒肆在贵城是出了名的销金窟,而且营业时间也出奇的长。从每天早上鸡一叫就开始营业,直到深夜午时以后才打烊。超长的营业时间让周老三赚得盆满钵满,成了富甲一方的老板之一,然而却苦了店里的一众伙计一天连四个小时的睡觉时间都没法保证。

        周老三的用人宗旨是:物尽其用。他付一分钱,就要得到十分钱的劳力。为了让伙计们多干活,周老三除了克扣工钱外,缩减伙食之外,还常常故意半夜起来提早把鸡弄醒。不论什么时候,只要鸡一叫,伙计们便不得不起来干活,否则就要被扣当天的工钱。如此几乎昼夜无休的连轴转,长此以往,不少年纪轻轻的小伙计因此熬坏了身体。

        这次就是因为两个伙计在干活的时候直接累瘫在地,才空出了两个缺。

        那两个伙计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七岁,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在其他孩子还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就早早的离开家出来奔生活,拼了命的打工,只为了挣两口馒头钱。他们就被埋在酒肆的后院里,后院里有两棵梅花树。周老三吩咐说就把他们埋在这里,等他们烂了之后还可以给梅花树施施肥,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天色还没亮,到处灰蒙蒙的。此时的谢玄和谢道韫就站在后院,他们刚刚穿戴完毕准备去厨房干活。听完孟知周的讲述,他们呆呆的伫立在梅花树下,仰望着树上含苞待放的红梅,就这么望了许久。

        这次,谢玄没有再跳起来大喊:岂有此理?!谢道韫也沉默得一句话都不说。

        因为他们好像开始知道,对于广大贫穷而困苦的生民百姓来说,这就是他们命中注定的“理”,就是他们逃脱不开的命。

        然而,谢玄和谢道韫的沉重思考很快被周老三尖锐而难听的叫骂声打断。

        朝阳的第一束光刺破了混沌,谢玄和谢道韫的打工生活正式开始了。这时候距他们离开金陵仅仅过去十天,可却像是已过了十年一样漫长。

        开始打工的第一天,谢玄和谢道韫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忙成陀螺”。一开谢玄以为洗碗工的工作就是洗碗,谢道韫也以为上菜工的工作就是上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做。可现实很快就让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天真无邪”。

        原来洗碗和上菜都不是对工作内容的精确描述,而不过是大致概括,藏在那概括之下的,是永远也见不到头的庞杂。而那永远也见不到头的庞杂,才是二人真正的主要工作。

        谢玄本来还奇怪,春风酒肆偌大一个店,怎么雇佣的伙计只有十个不到?这下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里都是一个人拿着十分之一个人的工钱,却要干十个人的活。

        接下来的十几天,谢玄和谢道韫每天从破晓干活到天黑,忙得一度忘记坐着和躺着是什么滋味。

        谢玄一天要洗上千个盘子,洗到手指开裂;切数十筐萝卜白菜,切到抬不起胳膊。每天都有几十辆马车的货要搬空,搬到腿脚正发软的时候又会被叫去厨房传菜。有一次,因为嘴里嘀咕了两句不满,被资历深的伙计使了绊子,结果传菜的时候跌了个狗吃屎,差点没跌掉门牙。

        谢道韫在前厅则俨然成了招揽生意的头牌,那些腰缠万贯,大腹便便的乡绅名流哪受得了美女的诱惑,自是蜂拥蝶至。除了供人观赏、点单上菜,谢道韫每天还洒扫、拖地、擦桌子擦板凳,还要洗成堆的衣服以及处理一堆杂七杂八无法一一列举的事,比如帮周老三泡茶、叠被子、带孩子、帮周老三的老婆倒痰盂。

        而所有的这些活都是干完又来,干完又来……好像无限延伸的地平线,永远都没有终点。

        打工第十五天的晚上,周老三出去会客,酒肆提早打烊,谢玄和谢道韫才迎来了他们十五天来的第一个休息日。虽然也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但对于累得几乎麻木的他们来说已经开心得足以开一场晚会庆祝了。

        这天晚上,他们躺在被佣人房包围的后院草地上,就躺在那两棵红梅树下,思绪万千。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打工十五天了,而距离他们离开京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五天。根据约定,谢家的马车会在五天后,在贵城城门外准时出现,接他们回金陵。

        这二十五天来,他们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家乡,没有一天不在掰着手指头算还剩多少天才能回家。他们从来没觉得家是那么温暖,家人是那么可爱。对于他们来说,光明和解脱就在前方。他们是误入如此的窘境,他们很快就可以脱离出来,他们这么想着,刚想长呼一口气,可泥土传来的冰冰凉凉、直刺骨髓的寒冷,却又让他们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此时此刻,就埋在他们身下的,死去的小伙计。

        这十五天来,谢玄和谢道韫被前所未有的、混乱的琐碎吞没,他们拼尽全力,每天的工作就是努力让混乱回归秩序。可慢慢的,他们发现,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混乱依旧会回归混乱,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就像滚轮上的老鼠,即便不停奔跑,也无法向前半步,即使精疲力竭,也依然在原地打转。这十五天,他们不止一次的感到绝望,是不断倒计时的归期把他们从绝望中一次次拉扯出来。

        可是……“他们”呢?

        谢玄和谢道韫望着树上的红梅。

        那些千千万万的,像这两棵树下的小伙计,像孟知周这样的人,他们没有说出来就能吓死人的富贵身份,没有可以返回、敞开大门欢迎他们的富丽堂皇的家、没有根深叶茂,神通广大的人脉。没有随时从泥泞里拔出腿来,奋然一跃的能力。

        他们只有一头扎进这永远无法厘清的混乱里,用徒劳换取活命的机会,再用命去供养徒劳。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直至青丝白发。

        他们没有选择。

        这天晚上,谢玄拿着下午刚领的工钱,打了壶酒,买了碟酱豆干和谢道韫一起去找孟知周喝酒。谁能想到这十五天,二人竟忙到没机会和孟知周说上半话,几人白天在店里照面也是擦肩而过,谁也没空多看谁一眼。

        此时,孟知周正坐在屋里的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看着什么,忽见有人来,忙将手头的东西藏在身后,整个人跟着“腾”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看清是谢玄他们之后,孟知周才明显松了口气。

        “看什么呢,这么聚精会神的?”

        谢玄见状忍不住调侃。说着,绕到孟知周身后去抢他的东西,抢到一看,谢玄不由“切”了一声,原来是本书,而且是本破书。

        书页破破烂烂,书脊也松松散散,虫蛀蚁食的痕迹星星点点,怕是再多翻几下就要散了架。谢玄凑近那书的封面仔细瞧,也辨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便索性翻开一页恶作剧似的大声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念着念着,谢玄不由吃惊的望向孟知周:“这是《大学》?!”

        孟知周有些腼腆的点点头。

        “卿居然也会读《大学》?卿识字吗?”谢玄一脸狐疑。

        “粗……粗识几个。”孟知周眼神闪躲,支支吾吾,一副做贼似的表情。

        谢玄来回翻书,颇有些轻蔑的问:“这可是圣人之学啊,卿连字都识不全,能看得懂吗?就……就比如这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吧,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孟知周明显被问得有些紧张,只见他浑身僵硬,脸也渐渐憋得像猪肝,上翻的眼珠子显示着他的大脑正在飞速思考:

        “所……所谓‘大学之道’……”

        仿佛一个课堂上被老师抓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孟知周磕磕绊绊而又努力的组织着答案。

        “所谓‘大学’……便是……”

        谢玄和谢道韫此刻正一脸等着看笑话的模样,他们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优越感,因为《大学》里所有词句的意思对他们来说早已是烂熟于心。而像孟知周这样的穷人显然是不可能有他们那样的条件去学圣人之学的。

        看着谢玄和谢道韫揶揄的神情,孟知周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羞怒,他可以允许陌生人看不起他,可他却绝受不了自己的朋友也看不起自己。

        “所谓‘大学’……便是君子之学。所谓‘明明德’便是彰明德行之意。”

        孟知周的语气中带着些怒火,他的眼神也因此不再闪躲,而是坚定的看着谢玄和谢道韫。他决定,就算不知道标准答案为何,他也要坚定的说出他的理解。

        “君子乃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者,非唯圣人可为君子,我等小辈亦可为君子。明德虽圣,亦非唯圣人方有明德,蔚蔚生民皆生而有之。”

        看着谢玄和谢道韫那难以置信的眼神,孟知周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鲜有的豪迈,信心也越来越坚定了。

        “明德只在我心而不在心外,故明明德需先明我心,然人心本如明镜,因私欲之蔽,故不能明。故为君子之学,需先去私欲。如此,心明则镜明,镜明则德明,德明,则我与万物为一。则明德即是我,我即是明德。”

        孟知周说完,四下一片鸦雀无声,静得足以听清窗外的风声。

        谢玄哑口无言,谢道韫也整个人石化了一样。

        安静得让人实在有点难受,孟知周只好咳嗽了一嗓子。

        谢玄和谢道韫这才恍然间如梦初醒。

        “明德即是我,我即是明德?”谢玄喃喃重复着孟知周的话。

        “卿也太狂了!”一旁,回过神来的谢道韫则大受侮辱似的厉声质问:“卿是说卿也可以做圣人吗?!”

        孟知周毫不闪躲的注视着谢道韫的眼睛:“为何不可?若不是为了做圣人,人为何要读书?”

        这下,谢道韫倒瑟缩了,声音也低了个八度:

        “读书……读书自然是为了……为了做官啊!对!读书是为了做官啊!”

        “读书做了官,然后呢?”

        “然后?然后……当然是……造福天下苍生啊!!”

        孟知周打量着谢道韫稚气未脱的脸,转而嗤笑一声,道:“卿这论调倒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很像。”

        谢道韫闻言,有些着慌的和谢玄相觑一眼,转而清了清嗓子,脖子一梗,道:“此话怎讲?”

        “卿方才说……天下苍生?”

        “怎……怎么?”

        “卿以为什么是天下苍生?”

        见她半晌不说话,孟知周用一个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膛,道:“我就是天下苍生。”转而又指了指谢玄和谢道韫,道:

        “卿,还有卿,也是天下苍生。”

        孟知周说着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抬头看着夜空:

        “在我看来,做官无他,不过为名为利。造福苍生?呵,沽名钓誉、冠冕堂皇罢了。圣人做书,本愿广施教化,让苍生有光,试问若每个苍生都可以通过读书明心见性,发出一点微光,则那光芒足以照耀天下,又何须等着其他人来造福?

        而今,读书识字的权力却被上品士族牢牢抓在手里,沦为争名逐利的垫脚石。士族不让苍生有光,不过想让苍生在黑暗中仰视他们,视他们为唯一的光。苍生却不知那些光原本就属于苍生,属于他们自己……”

        那晚,孟知周、谢玄、谢道韫三人围坐在酒桌前,聊人生、聊理想、聊圣人之道,暂时脱离了现实的苦闷,摆脱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前所未见的奕奕神采。

        多年之后,谢玄还清楚的记得那晚。那晚略带草木香味的空气,那晚的酒和酱豆干的味道。那晚的夜空特别美,星星亮得好像快要从天上掉下来。还有和星星一样亮的,孟知周的眼睛。

        也正是在那天晚上,谢玄意识到,身处污浊之中的不仅有泥土,还有拼命向阳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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