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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一往情深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世说新语·任诞》

        一眨眼的功夫,王献之休郗道茂,改尚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已有一年时间了。

        这一年里,王献之对司马道福极尽冷淡之能事。他几乎从不与她交谈,甚至二人在府中迎面碰见,王献之连招呼都不会对她打一声,只是默默低着头,比陌生人还陌生,与她擦肩而过。

        王献之就像一个贝壳,把自己紧紧包裹着,而贝壳内的那个世界,司马道福永远也没资格涉足。

        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王献之都不在公主府,他时常独自在外游荡,彻夜不归。他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王献之从来不说,司马道福也从不敢过问。

        这一年,司马道福感觉自己好似还未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一转身,扑通一下,又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潭。王献之对她的态度让她痛苦、悔恨、陷入无尽的自责。这短短的一年,她迅速的消瘦、憔悴、变得沉默寡言,不愿见人,时常落泪,一个人发呆。

        这一年,她时时想念桓济,比任何时候都想他,她想象着他的样子,他的声音,想象着他在长沙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已分别三年,她不知他有没有把她忘记。

        她好想写一封长长的信,把现在的一切都告诉他,她知道只要告诉他,他就一定会有办法,他总是能想到办法的。

        然而,她却不可能去写这样一封信,因为这样的信永远不可能抵达桓济手中。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抑制不住的拿起笔来写些什么,否则她的心就要炸了。

        慢慢的,她喜欢上了练字,她模仿桓济的字,模仿王羲之的字,模仿郗璿的字,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练字渐渐成了她在这寒冰地狱里的唯一救赎。

        是日晌午,司马道福一如往常的在屋中临帖。忽闻门外有动静,还道是王献之回来了,忙丢下笔兴冲冲的跑出去相迎,一见来人,却是谢安、桓伊二人,不由大失所望。

        “谢大人、桓将军……”

        司马道福微微欠身,

        二人亦向司马道福施礼,

        “卿等是来找子敬的?”

        桓伊见司马道福神色沉郁,顿了顿,道:“臣与谢大人早先听闻驸马身体抱恙,今日路过公主府邸,特来探望,不知驸马现在可方便相见?”

        司马道福背过身去:“他现在不在府里。我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二位大人若不忙,可去他书房里稍候。”

        桓伊自是听出了司马道福的言外之意,不由一愣,与谢安面面相觑。

        二人跟着司马道福一路来到王献之的书房前,司马道福命侍女打开加了重锁的书房门,请谢安与桓伊进去坐,自己却僵立在门外,畏畏缩缩,犹豫不决。

        桓伊奇怪:“公主怎么不进来?”

        司马道福低着头吞吞吐吐,半晌,道:“子敬不许我进去……”

        桓伊一噎,下意识的看向身旁的谢安。

        谢安眸光微转,沉默不语。他缓缓踱步,打量起书房的陈设来。

        王献之书房的四面墙上贴满了女子的画像,细看,那些画像上画的却都是同一个女子,只不过每张画上,那女子的姿态都不相同,有的垂眸读书、有的低眉浅笑、有的对镜梳妆、有的,半倚在榻上,绣着一件狐裘小氅……

        谢安的目光循着墙上的一张张画像缓缓转动,未几,落在一张几案上。

        那几案由上好的楠木制成,不大,上面一层叠着一层的,不知摊放着多少张习字用的熟宣,每张纸上都落满了利落而流畅的草书,很明显是王献之的字迹。

        谢安走上前,小心捧起其中的一张细读,只见那纸上写着: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谢安读罢,默然伫立,胸中哀恸。

        见谢安神色有异,原本在门外踌躇的司马道福竟鬼使神差般的走了进来。

        她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又或许,她只是有些好奇。毕竟自与王献之大婚,这书房,她从未进来过一次。这里是她的禁地,每当她想靠近,都会遭来王献之冰冷的呵斥和无情的驱逐。

        看着贴满墙面的画像,司马道福神色怔仲。

        她缓缓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谁一样。

        她走到谢安身边,从谢安手中拿过那张纸。

        她不由的屏起呼吸,视线在那精妙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字迹间缓缓游移,游移,她渐渐感到一股深重的压迫感,一种窒息感鬼魂一样萦绕着她。

        慢慢的,那游龙般的草书盘结成一条绳索,勒上了她的脖颈,越勒越紧,越勒越紧,她终于两膝一软,整个人跌跪在地上。

        “公主没事吧?”

        桓伊见状,忙去扶司马道福。

        司马道福两手撑地,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她额间滴落。

        王献之那渗透进白纸黑字间的绝望,于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感同身受。三年前,被迫与桓济离绝时的她,又何尝不是这般的绝望?

        她本该同情王献之,就像同情她自己一样,她本该可怜王献之,就像可怜她自己一样。他们是两个不幸的人,落入了同一个悲剧的旋涡,他们本该心心相惜,互相照顾对方的伤口,相互搀扶着走完余生。

        然而他们却不能,因为他的不幸,他的悲剧,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对王献之的处境越是同情,就让她越是内疚。她对他的不幸越是感同身受,就让她对自己越是憎恶。甚至让她觉得,当年她与桓济的被迫分离完全是她咎由自取,是她应得的报应。

        王献之就像是立在她面前的一面镜子,将她的可悲、可怜、可恨、可恶全部展露无余。

        她趴伏在地上无助的哽咽,旁若无人,指甲把地面挠出一道道抓痕,她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这些年来的种种,终于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四肢颤抖着,艰难的在地上爬,爬,爬到几案侧旁的书柜前,踉跄着站起来,好像婴儿初次学会站立,她站得那么艰难。书柜上放着的一把裁纸用的、锋利细长的小刀,她看见了,于是伸出手,拔开刀套,举起来,毫不犹豫。

        痛,撕心裂肺的痛,从腹部扩散至全身,司马道福的神经几乎麻木了。

        血从刀口处涓涓的溢出来,她的脸在瞬间变得煞白一片。

        她弯着腰,捂着小腹,整个人蜷曲着,抽搐着,缓缓蹲了下去。

        然而,却也正是这身体上的剧痛,反倒让她心里的痛苦减轻了一些,让她的心又勉强获得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司马道福如此举动,让谢安与桓温都始料未及。

        谢安惊诧间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为司马道福捂住伤口,一面让桓伊赶紧去叫大夫。

        司马道福看着谢安手中那方雪白的帕子渐渐被自己的血染红,心中竟感到一丝赎罪般的快慰与解脱。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

        “谢大人……这样……子敬是不是就能……稍微……原谅我了……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再那般恨我了……”

        谢安眸中含泪,深深一声叹:“公主这又是何苦啊……”

        司马道福的嘴角微微扬起,笑得惨淡,未几,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一会,桓伊带着大夫赶来,大夫取出刀刃,用上好的金疮药很快帮司马道福止住了血。幸而司马道福那一刀刺得虽深,但并未刺中要害,暂时性命无虞。

        服了药,司马道福恢复了血色,但几个时辰过去,却仍旧昏迷不醒。

        彼时,天色已晚,可公主府中还是迟迟不见王献之的踪影。

        桓伊忍不住对谢安道:“公主伤情未稳,我们又不便一直守在这,不如我去把子敬找回来吧?”

        谢安却拉住他:“别去了。”

        “为何?”

        谢安看了桓伊一眼:“子野印象里,子敬是那种喜好游乐,夜不归宿之人吗?”

        桓伊一愣:“自然不是。”

        “既如此,他如今一反常态,必有他的理由,卿去找,就能劝得回他吗?”谢安说罢顿了顿,“更何况今日之事,还是别让他知道为好……”

        桓伊默然沉吟。

        确实,对公主伤势的担忧让桓伊一时忘记了眼下公主和王献之的特殊关系。

        以到王献之敏感多疑的性格,如果让他知道了今日的事,他恐怕只会觉得司马道福是在惺惺作态,是故意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博得他的同情。甚至于,他会把司马道福的行为看成是对他的威胁。

        这不仅无法让他们的紧张关系缓和,反倒只会让王献之对司马道福更加厌恶。

        又等了一会,谢安叫来了公主府管事:

        “记住,今日公主举刀自伤之事不可外泄,特别是不能让驸马和陛下知道。日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公主染疾。明白吗?”

        谢安的吩咐,管事自不敢怠慢,连连躬身拱手,应承不迭。

        谢安和桓伊二人在公主府一直守到酉时,由于时间太晚,以二人的身份,若继续待在府中多有不便,于是不得不选择离开。

        从公主府回谢宅的一路上,桓伊显得忧心忡忡,犹豫不定,眼看着快到谢宅时,桓伊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谢安:

        “明公,公主受伤之事怕是瞒不了几时的。”

        谢安停下步子,转过身,显得疲乏而无奈:

        “能瞒得一时算一时吧……”

        “可是…公主如今情况不稳,伤情反复,来日万一有个什么不测……今日的隐瞒会给明公惹大麻烦的!”

        “可我若不隐瞒,让这事流传出去,传进陛下和会稽王殿下的耳朵里,我现在就会有大麻烦。”

        谢安说罢,默然片刻,

        “子野,白天,朝堂上的情况卿也看见了。事不算大事,被有心人抓住,簸扬其间,就能闹得满朝风雨……今日我瞒下公主的事,不仅仅是为了公主和子敬……苻坚拿下凉州之后,秦军大举进犯已成定势,无需多久,秦晋之间必有恶战,眼下筹建新军是当务之急,关乎国之兴亡。这种时候,容不得半点节外生枝……”

        说到此,谢安意味深长地看了桓伊一眼:

        “现在我最需要的是陛下和会稽王殿下可以暂时保持安静。为此,我不在乎今后可能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桓伊听罢,心情复杂,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道:

        “筹建新军一事,豫州西府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伊必定竭尽全力!”

        谢安闻言,面色稍宽,转而拍了拍桓伊的肩膀,算是应承。

        正当谢安和桓伊站在谢宅前,双双为了司马道福自伤之事愁眉不展之时,离谢宅不远的秦淮河畔,王献之正在焦急的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为了见这个他心心念念的人一面,他从日中到现在,已不知疲倦的在河畔站了三个多时辰了。

        但是他不在乎,只要能见上她一面,哪怕要他一直在这里等下去,等到天荒地老,他都心甘情愿。

        只不过他等的人迟迟不来,让他的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他开始胡思乱想,开始担心她,担心她的安全,担心她会不会是在来的路上遇上了什么麻烦。

        他不想再等,不是因为不想再等,是因为不敢再等,他急切的想要去找她,可又怕万一一会她来了,会找不见他。

        他下意识的取下腕上的五彩石手串在手中揉搓着。他的心乱了,越来越乱,这世上怕也只有她能让他心乱。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一个衣裙宽大,戴着面纱的身影出现在了王献之的视野中。

        王献之顿时欣喜若狂,过分的喜悦让他完全沉浸在了下意识的想象中,而并没有仔细辨别那面纱之后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苦等的那一个。

        熬人的相思让他不管不顾的冲上前,一把将那人紧紧箍进怀里。

        虽说是被久别重逢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但王献之还是下意识的感到怀里的那人明显有些僵硬。

        渐渐的,他感到有些不对,那人的身高、体型虽和郗道茂十分相似,但那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却并非王献之所熟悉的。那是一种,他似曾相识,却又十分遥远、陌生的味道。

        王献之一惊,忙放开那人。

        那人也受了惊,显得很是局促,只见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刻意与王献之保持着距离。片刻,她撩起了面纱,王献之瞬间哑然。

        那面纱后面的人,是谢道韫。

        “二……二嫂……”

        王献之如何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谢道韫,他既惊讶又奇怪,同时,心里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方…方才我不知是二嫂,多有冒犯,二嫂勿怪……”

        谢道韫羽睫低垂,摇了摇头。

        “……二嫂怎么会来?道茂呢?道茂呢?”

        谢道韫沉默着,半晌不说话。王献之打量着谢道韫的神色,心中的不祥越来越重。

        他再也没有耐心慢慢等待谢道韫给他答案,他要自己去找答案。

        见王献之要走,谢道韫这才开口:

        “子敬……是道茂阿妹让我来的。”

        王献之驻足看着谢道韫,神色显得难以置信:

        “为何?为何她自己不来?为何?阿姊……阿姊她……”

        “她来不了了……”

        谢道韫说得很平静,王献之却像遭了当头棒喝,

        “什……什么意思……来不了了是什么意思?!她为何来不了?为何来不了?!什么意思?究竟什么意思?说!快说啊!”

        王献之疯了似的抓着谢道韫的手臂不停的摇晃。他的手劲之大,让谢道韫感觉自己的两条胳膊都快被扯断了。

        可是她并没有挣扎,一点也没有。她只任凭那手臂上的痛不停的折磨着她的心。仿佛这样,她就能为他分去些痛苦似的。

        渐渐的,谢道韫的眼睛红了,嗓音也哑了:

        “其实……自卿离开王宅,入公主府那日起……道茂阿妹就病重了……她没能等得到今天……但是她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所以她托我……托我今日来替她赴约……”

        听完谢道韫的话,王献之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声音。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哗啦”一声,王献之手中的五彩石手串冷不丁的断了。红绳串起来的五彩石散落一地,像彩虹化成的雨。

        王献之吓得浑身一颤,嗡嗡声没了,他的脑子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了。他怔怔然看着手中那条变得光秃秃的红绳。明明那红绳的颜色还是那般鲜艳,明明收线处的那个小小的同心结还好端端的系着。王献之甚至还清楚的记得,新婚那日,郗道茂把这条手串拿出来时,那得意的神情……

        “阿姊爽约了……阿姊爽约了……我们说好的……明明说好了的……”

        王献之笑了,一边笑一边念叨着,

        一颗色泽红润,纹理漂亮的五彩石咕噜噜的滚到他脚边。王献之低头看着,半晌,伸手捡起那颗石子,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那次气喘吁吁地奔跑,那条月光下的小溪,郗道茂探身捞石子,两个落水的人,郗道茂湿透的衣裳,她月白的手臂,她的声音,她的笑,她低着头羞恼的模样。

        那些回忆是那么的真实,反倒让他开始怀疑起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真实。

        片刻,他默默地将那红色的石子小心收进衣袋里,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木讷的盯着前方,两只脚像是被什么牵动着似的,僵硬的向前迈动着。

        谢道韫忙拦在他身前,

        “卿要去哪儿?”

        王献之的眼睛不看她,声音平淡得甚至有些诡异:

        “我要去找阿姊……阿姊她没见到我是不会走的……不会走的……她还在等我……我不能让她久等……不能让她久等……”

        王献之的眼神、声音,陌生得让谢道韫感到心慌。

        她眼里含着泪,忍不住的喊道:“子敬!卿冷静一点!道茂阿妹已经不在了,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卿要去哪里找她呀!”

        不料,王献之闻言,忽然没征兆的暴怒起来,只见他扬起手来狠狠一推,一下子将谢道韫推倒在地,冲她低吼:

        “胡说!阿姊明明还在家里等我!卿这个骗子!给我滚!滚!”

        这一跤,谢道韫摔得很重,她的手掌和手肘都磨破了皮,膝盖处的裙子也摔破了。可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经这么一摔,她的肚子开始剧痛,痛得她阵阵出冷汗,根本无法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此时,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然而这会,王献之却根本无暇顾及谢道韫,他的心窍已经完全被郗道茂的死蒙蔽了,他满脑子都是郗道茂的影子,他只迫切的想见到她,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管不了了。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用尽全力的,发了疯似的向郗家的方向拐,任身后的谢道韫蜷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疼得满地打滚,他连头也没回一下。

        郗道茂的灵柩此时正停在郗家的灵堂里,准备运往郗家祖坟埋葬。

        今日是起灵的日子。

        郗道茂之死,无论是王家还是郗家都小心的藏着消息,一应葬仪都安排得低调,为的就是不想让王献之知道。他们不敢让王献之知道。

        他们本以为藏得很好,本以为可以顺利的蒙混过去。所以在看到王献之忽然从门外冲进灵堂的时候,无论是王徽之还是郗恢都大吃了一惊。

        彼时,抬灵的人正要将郗道茂的灵柩抬上灵车,王献之厉声大叫着一下子扑过去,将抬灵的几人冲撞得东倒西歪。

        他张开手臂死死抱着那黑色的灵柩,

        “卿等要带我阿姊去哪……卿等要带我阿姊去哪?!”

        王徽之红着眼睛,试图上前掰开王献之紧抓在灵柩上的手,

        “子敬……别这样……放手!放手!”

        “我不放!卿等要带我阿姊去哪……到底要带我阿姊去哪啊?!我求求卿等……我求求卿等了……不要带走我阿姊……不要带走我阿姊!她怕黑!没有我陪着她会怕得睡不着的!”

        王徽之见王献之哭得那样伤心,他实在于心不忍。他不再去拉扯王献之,而是默默松开了手,后退几步。

        他和郗恢并肩站着,默默然,眼睁睁的看着王献之痛不欲生。

        过了好一会,王献之终于放手了,不再抱着灵柩不放。王徽之还以为他终于想通了,刚想上前说几句安慰的话,不料王献之却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王献之的眼睛已经因为过度的哭泣,肿得不像样子。

        他仰头看着王徽之,那眼神可怜而卑微。王献之长这么大,王徽之还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这让王徽之的心都揪了起来。

        “子敬……卿这是……”

        “五哥,让阿姊葬回王家祖坟好不好?我求求五哥了……求求五哥了……我们活着不能相伴……死了至少还能相守啊……五哥!”

        王徽之很为难:

        “卿与道茂已经绝婚,她已经不是我们王家的人了,非我王氏族人不能归葬祖坟,这是祖上的规矩啊……”

        “规矩又如何?规矩难道不是人定的吗?五哥向来最不喜讲规矩二字,怎么今日也来拿规矩压我?!”

        王徽之瞬了瞬目:

        “子敬……规矩是人定的,可这个人不是我。我不想守这规矩,可是还有成百上千想守这规矩的人,今日就算我点头,他们会点头吗?”

        “他们为什么不点头?我和阿姊虽然绝婚,可她还是我阿姊……她还是我阿姊啊!他们为什么不肯点头?是不是因为公主?是不是因为公主?!”

        “子敬!”

        “五哥,不要紧的,我去求公主就是了……我这就去求她!只要我求她她一定会同意!她……她会同意的!她一定会同意的!”

        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郗恢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忍不住道:“子敬,卿就别再为难子猷了。卿如今已是公主驸马,等卿百年之后也是与公主合葬,道茂就算能葬回王家祖坟又如何?以后还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王献之听罢整个人一下愣住了,过了一会,竟冷不丁的笑起来,那笑声冷得叫人脊背发寒,

        “与公主合葬?呵……与公主合葬……活着不能选择和谁在一起,死了也不能选择和谁在一起吗……”

        灵堂的空气本就沉重,因为王献之的这句话,这声笑,变得更沉重了。

        郗恢和王徽之都不说话,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现实严丝合缝的紧箍着每一个人,残酷到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一丝哪怕是自欺欺人的余地。

        他们无力反抗,甚至连幻想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他们只能逆来顺受,随波逐流,任汹涌而来的洪水将他们推到西、推到东。

        王献之在地上瘫坐着,出神的了许久,正当郗恢想伸手拉他起来,只见他忽然抬起头,哀哀的看着郗恢,一笑:“我不能选择和谁在一起,但我总能选择自己的生死吧?”

        郗恢听着一愣,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待他再反应过来时候,王献之已然腾地而起,

        下一刻,灵柩的盖子被巨大的冲击力震落了地,随着那“哐当”一声巨响,一切闹剧都在一瞬之间归于平静了。

        郗道茂的灵堂上,王献之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撞,将原定的一切计划都撞乱了。

        在王献之撞灵柩的时候,郗恢情急之下,用身体挡了他一下,这一挡,救下了王献之的性命,可也让郗恢的后腰重重磕在了灵柩的棱角上,疼得他至今还无法下床走动。

        王献之的命是保住了,可也没好到哪去。当时,他的头撞上郗恢的肚子,惯性的作用,让他整个人向后栽倒,后脑勺着地,当场摔晕过去,一连昏迷了三天才醒。

        因为这一突发情况,郗道茂起灵的时间也不得不向后推延。

        因为天气炎热,在将原定的起灵时间向后延了四天之后,郗道茂的尸体已经开始出现腐烂的迹象。

        于是,在比原定时间晚了五天以后,郗道茂的灵柩终于被装上灵车,启程了。

        在王献之昏迷的时候,司马道福曾拖着病体偷偷来看过他一次。

        照理说,以王献之现在的身份,他是不能为已被他休掉的前妻——郗道茂送葬的。

        但是在王徽之的恳求下,司马道福还是破例同意了,她同意让王献之以郗道茂之夫的身份送她归葬郗家,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王徽之对司马道福能够同意此事既意外又感激,与此同时,他也隐约从司马道福言行的细枝末节中看出,她忽然对外称病,似乎与王献之不无关系。

        但他却始终都没多问什么。他不想让本已错综复杂的事态再继续复杂化,他已精疲力竭,再无力应对任何突发状况了。

        郗家祖坟位于与建康隔江相对的广陵,从建康出发走水路,大约要走上三天两夜才能到。

        送葬的队伍于日落出发,数十只小船浩浩荡荡在江上竖一字排开,前后绵延数里。

        王献之坚持要求避开所有人,独自一个人乘船载郗道茂的灵柩走在最前面。王徽之拗不过他,又怕他会再做傻事,只好自己也撑一小舟,在王献之的小船后面远远的跟着。

        由于王献之的领头船行得缓慢,所以船队的整体行进速度也快不起来。

        郗道茂的遗体已经开始散发阵阵异味,可是王献之却并不着急着将她送到目的地埋葬,他甚至一点也不讨厌那味道,

        他只想再多和她多待一会,无论她已变成什么模样。

        船上,王献之与郗道茂的灵柩并排躺着,他时而面带笑意的侧过脑袋对着灵柩悄悄说些什么,时而将头枕在胳膊上,沉默的望着星空。

        天上的繁星在他的眼眸中缓缓流转,江上带着水汽的微风轻吹着他的发丝。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感到一种无比的安宁与平静,甚至,是久违的幸福。

        其实,王献之想要的幸福从来都很简单。不过是像现在这样,一条船,两个人。仅此而已。可偏偏这世上,最简单的,最难得到。

        船行一路还算顺利,船队到达广陵时,天色刚蒙蒙亮。

        船靠岸时,郗家祖宅派来运送灵柩的车已等在岸边。众人下船之后,帮着王献之将灵柩抬上灵车,由王献之走在最前方,一路牵引着送灵柩上山。

        从下船的地方到郗家祖坟所在的那座山头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彼时的广陵刚刚下过一场雨,山里道路崎岖泥泞,灵车不停的颠簸,几番要滑下陡峭的土坡。王献之一瘸一拐,走得艰难,却拼了命的小心护着灵柩,好几次差点被灵车带着滚下山崖,看得走在他身后的王徽之不知默默地捏了多少把冷汗。

        就这样走了大概两个多时辰,目的地终于到了。

        这时候,灿烂的阳光早已遍洒山头。

        眼前那座埋葬了郗家无数代尸骨的山上,并不像王献之之前想象的那样凄凉、荒芜。相反的,那山坡上植被丰盈,热热闹闹,大片盛开的紫色丁香花在夏日的阳光下,在山间的清风里悠然的摇曳着,显得那样的自由,欢快。

        王献之不由的回过头看着身后那个装着郗道茂的黑色灵柩,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变得十分讽刺。

        这阳光明媚的大好日子,这夏花绚烂的美丽山丘,它们本不该和死亡产生半点联系,甚至应当与它划清界限,如今却纷纷成了死亡的共犯,它们仿佛正在幸灾乐祸的为死亡鼓掌,轻描淡写的说:

        看啊,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天还是那么蓝,花还是那么艳,阳光还是那么暖,死亡算什么?它什么都改变不了,没有人会为它的降临感到悲伤。

        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王献之的唇角上扬,渐渐笑出声来。他笑这世间凉薄,生死转瞬,悲喜如烟,固执本来无用,人却偏生固执。

        固执的相爱,固执的相恨,固执的相互折磨,彼此煎熬,固执的拖拽着对方在虚无的泥沼之中受无尽折磨,永世不得解脱。

        王献之沉默着,木然的站着,看着同来送葬的人们一铲一铲的,卖力挖着足以装下一个灵柩的深坑。然后,他们气喘吁吁的将灵柩抬进坑里,再一铲一铲的将土洒在灵柩上。

        王献之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他满脑子都是郗道茂的声音,都是她嬉笑怒骂的样子。

        其实,他至今还是无法相信她已经死了。无法相信一个原本活生生的人,竟会在忽然间变得一动不动,乖乖的躺在一个黑暗的盒子里,任人掩埋。

        他无法相信,匪夷所思,越想越无法相信,越想越匪夷所思。他忽然变得无比惊慌起来,他甚至看得见郗道茂正在那黑色的盒子里拼命的哭喊,挣扎,大叫着他的名字。

        他的心猛烈的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跑到那些正拿着铲子铲土的人身边,疯了一样的将他们推搡开,他一下跳进那土坑里,因为高度的落差,曾被灸伤的那只脚忽然一软,顿时,他整个身子一歪,结结实实的,狠狠的摔了一跤,啃了一嘴泥,狼狈不堪。

        可他并不在意,他只是努力的爬起来。他焦急的、激动的、不无兴奋的冲着站在土坑边上的人大喊:

        “快!快把灵柩打开!阿姊没死!阿姊没死!快把灵柩打开!我要救她出来!”

        方才那些冷不丁被王献之推倒的人,这会都愣愣的看着他。那些没有被殃及的人,也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气氛是诡异的。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王献之一个人在不停地喊叫着,蹦跳着,像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所有人都默默的看着他,像看一个可怜的疯子。

        此情此景,让原本正帮着郗家人打下手的王徽之也呆住了,他看着王献之跛着一只脚,满身是泥,满脸是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着近乎扭曲的亢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竟会是他的七弟。

        王徽之沉默着,看着王献之发疯、胡闹,在泥地里打滚,哭天抢地,怒骂哀求。过了片刻,他自己也滑下土坑,走到王献之身边,他声音很轻柔,

        “子敬……我们上去吧。让道茂安安静静的走。”

        王献之像是兴致正浓的人忽然被打了一巴掌,他愣了愣神,转而缓缓蹲下去,半晌,低声道:

        “五哥,我想再看阿姊一眼……行吗?”

        王徽之闻言,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郗道茂那业已轻微腐烂,生着点点尸斑的脸。他叹了口气,也随王献之蹲下去。他揽住王献之的肩膀,道:

        “子敬,还想得起道茂的模样吗?”

        王献之用力的点头,

        “那她就还住在卿心里,卿又何必再看她一眼?”

        王献之低下头,不说话。

        王徽之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身后停着的灵柩,片刻,对王献之道:

        “子敬……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离开了,又会有新的生命到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就是道,谁都改变不了。”

        王徽之说着,轻拍王献之的肩:“该放手了……”

        彼时,一阵清风吹来,将丁香花的花瓣吹落,星星点点,像紫色的雨,落进那毫无生气的土坑,落在那黑色的灵柩上,王献之的眼泪止不住的滚落脸颊,他很难过,为自己难过,为郗道茂难过,为那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道’难过。

        他被王徽之拉着爬出土坑,看着众人拾起铲子,重新开始一铲一铲的掩埋,连同那紫色的丁香花瓣一起,将一切深埋进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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