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让扬之徐（下）

七月的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建康的夏天就像一个火炉，将树上的鸣蝉都烤得干瘪瘪的掉了一地。

        在这七月最热的一天，翠珠与陆退成亲了。

        这一天，谢安为翠珠除了奴籍，当着陆退的面，将盖了“谢”字大印的除籍文书交到了翠珠手中。从今往后，翠珠再也不是贱奴，她自由了。可翠珠看上去却一点也不高兴，至少陆退未从她脸上捕捉到半点高兴的影子。

        新婚之夜，翠珠的情绪跌落到了谷底。喝完交杯酒，她借口眩晕，从新房里逃了出来。鬼使神差的一路逃进了厨房。

        厨房的灶台上此时正摞着一摞摞吃剩的碗碟，都是从方才的喜酒桌上刚撤下的。

        实际上，翠珠也确实有些眩晕。她看着这些碗碟里的剩菜、顺着碗碟边缘流下来的油渍，直感到眼前发黑，胃里阵阵翻江倒海。

        她下意识的尽量远离那些碗碟，缩进一处尚且整洁的角落，在角落里抱头蹲着，蹲了好一会，她起身从米缸里抓了把米扔进箩里淘洗。

        熟练的添柴、烧火、煮粥、蒸糕。

        近来谢安因为筹建新军的事，每天都睡得很晚。现在已是亥末子初，谢安书房的灯还亮着，翠珠猜他一定饿了。

        为谢安准备夜宵是翠珠常做的事，但凡能为谢安做些什么的时候，翠珠心里总会很高心。直到现在这一刻，仍是如此。

        灶台下燃烧的柴火，锅炉里蒸腾的水汽，大米粥的香气，糯米糕的香气，脑门子上细密的汗珠，这些熟悉的感觉，让翠珠感到平静、安全。一切好像都没变，她没有和陆退成亲，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新婚夜里独守空房，即便是心大如斗的陆退，也难免有些郁闷。躺在床上独自喝着闷酒，陆退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何处得罪了翠珠，竟让她在这一辈子一次的大喜日子里这样不高兴。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陆退懒得再想，干脆扔了酒瓶，准备熄灯睡觉。

        谁知这时，婚房的大门竟忽然被人从外一脚踹了开，随着一声巨响，谢琰从屋外跳了进来，只见他左手提一大壶酒，右手抓着一袋子花生喜果，用他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喊：

        “师父师娘！新婚大喜！”说着，不由分说，把花生喜果砸了陆退一脸。

        这小子原来是来闹洞房的。

        一颗花生壳正不偏不倚的砸中了陆退的眼睛，陆退顿时捂着眼睛眼泪水直流，忍不住骂谢琰：“臭小子，卿砸死我算了！”

        “失手，失手，”

        谢琰嘿嘿嘿的傻笑，目光在屋中四下扫视了一圈，不由问：

        “欸，师娘呢？”

        陆退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飞了。”

        “飞了？”

        谢琰放下酒壶，转而几步上前勾住陆退的脖子：

        “老实交代，是不是卿嘴笨，又说了什么错话，把师娘给气跑了？”

        陆退两条粗眉倒向两边，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我说错话？那她也得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陆退说罢，顿了顿，问谢琰：“卿不觉得翠珠近来有些古怪吗？”

        “古怪？”

        谢琰不自觉的摸了摸下巴：“卿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点……”

        陆退甩开谢琰的手：“全怪卿上巳节那日乱开玩笑，我看自那日起，那丫头就没开心过！”

        “我开玩笑？我开什么玩笑了？”谢琰一张脸扭在一起努力回忆着，未几，一拍脑门：

        “哎呀，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伍十六！”

        片刻，又嘀咕：“可我不过那么随口一说，以翠珠姐姐的性子，该不会那般与我计较的……啊！该不是……我爹和翠珠姐姐之间真有什么吧？”

        陆退不由张大了嘴：“啊？！”

        盯着陆退那张写满诧异的迟钝的脸，谢琰脑海中闪过谢安与翠珠的往昔种种，越想越觉得像是那么回事，就一下跳了起来，

        “不行，我得去看看……我得去看看！”

        从陆退那里跑出来，谢琰偷偷摸摸的来到谢安的书房前，果然发现翠珠正端着一个餐盘站在书房的窗前，正往里面看。

        谢琰赶紧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藏好，悄悄观察。只见翠珠在窗外站了好一会，转而低头走到离书房不远的一处墙角坐下来，又盯着托盘上的粥和糕点发了会呆，然后有一口没一口的吃。

        没了翠珠的遮挡，谢琰得以透过半开的窗子看见书房里面的情况。

        此时的书房中，谢安正在一盏光线昏黄的灯下为公文画诺，一旁挨坐着的刘夫人，正手捧书卷看得入神。

        二人虽坐得近，却并不言语，只是偶尔对视，会心一笑。

        谢琰收回目光，背靠着墙，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只这么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那日翠珠为什么忽然情绪失控，哭着跑开，更明白了翠珠今日为何会如此反常。

        谢琰有些意外，却又不十分意外。回想起上巳节那日谢玄的眼神，他猜谢玄一定一早就知道这些。只不过他和谢安一样，凡事能拐弯的从不喜欢明说。

        谢琰深吸一口气，自黑暗中走出来，慢慢走到翠珠所在的那个角落。

        翠珠原本正出神的吃着粥，抬头偶见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面前，吓得膝盖上托盘一歪，上面的碗碟差点哐当落地。

        谢琰忙伸手帮翠珠扶住了托盘，翠珠怔了怔，道：“谢谢小公子……”

        谢琰笑了笑，一指翠珠身旁的一小块空地：“可以坐这儿吗？”

        翠珠点点头，身子不自觉的又向角落里缩了缩。

        谢琰坐下，低头看着地上的地砖缝，默然半晌，道：

        “今日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姐姐不待在青庐，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

        翠珠不答，只是看着托盘上的粥碗。

        谢琰顿了顿，“姐姐是来给我爹送宵夜的？”

        翠珠一愣，点点头。

        “……怎么不进去呢？”

        翠珠气息一阻，片刻，再开口，嗓音已然有些沙哑：

        “夫人在里面，我不想打扰明公和夫人……夫人知书，可以为明公分忧，我……只会做做这些点心……”

        谢琰默然，转而自她的餐盘上随手捡起一块白米糕一口扔进嘴里大嚼起来，口齿不清道：

        “可是翠珠姐姐做的点心很好吃啊！我娘可做不出这么好吃的点心！”

        翠珠看着谢琰有些怔怔然，片刻，忍不住掩口而笑，眸中却有泪光。

        一瞬间，翠珠好像忽然释然了。

        她不再耿耿于怀，斤斤计较的想要得到什么。她忽然意识到，在岁月的浸泡下，那不知不觉间膨胀起来的执念和欲望，几乎让她忘了她最初的心愿。

        她只是想陪在谢安身边，只是陪着他，在这乱哄哄的人间不慌不忙的走一遭。这就是她的愿望，不过那么纯粹、那么简单。

        谢琰那纯真、明朗的笑容提醒着她，其实她的这个愿望早已实现了。

        十五年，她陪伴谢安左右至今已有整整十五个年头。她知道，今后一定还会有第二个十五年，第三个十五年，直到他们都白发苍苍。

        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翠珠细细打量着谢琰的侧脸，

        “小公子，”

        “嗯？”

        “谢谢……”

        “谢我什么？”谢琰眨巴着眼睛，擦了擦嘴角的米糕屑，

        翠珠摇摇头，眉眼弯弯的笑：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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