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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梁唯睁开眼睛时,入目皆是一片熟悉的白,费力的呼吸,还有满鼻满腔消毒水的味道。

        她很讨厌。

        可是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身体,依旧是钝钝的无力,骨骼关节,也是一如往日的钻心刺痛,一阵阵……永无止境一样。

        缓慢而艰难的支起身子,她喘了好一会儿,才迟缓的转过身,望着落了半枕的头发怔怔,好一会儿,才将那些头发一一捡起来,小心翼翼的,藏进床边一只小袋子里,神态专注,动作认真,全然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并没有发觉房门竟不知何时悄然开了。

        “小唯,你在做什么?”梁薄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她手一抖,小绸袋掉落在地,几缕发丝飘出来,他弯身捡起,放在眼前,许久无言。

        “爸爸。”小唯脑袋垂的很低,声音亦是如此,低低的,怯怯的,“我快要死了,对不对?”

        梁薄的心,瞬间揪紧,他并未辩解,也未坦然承认。薄薄的晨光笼罩着他的脸,却没有感染分毫朝气和希望,反而那张原本就冷峻的容颜,越发沉郁。

        “你听谁说的?”他问。

        “我没有听谁说。”她轻轻柔回答,抬眼,看着父亲的脸,眼眶渐渐红了,“隔壁的雅楠,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前天,她死掉了。”

        “……”梁薄沉默了下,“我很遗憾,但……那毕竟与你无干。你们虽然病情相似,但她比你严重许多。”

        小唯只是摇摇头,忽然一声啜泣,“她掉了很多头发……她的妈妈,会用一个小袋子给她装起来,总共……是五袋,爸爸,我这是第四袋了。”

        聪明如她,尽管所有人用尽各种方法来隐瞒,她也找到了一种最幼稚,看起来毫无科学依据的方式来计算自己剩下的生命……

        他看着她,脸上仅存一丝血色也渐退,垂在身侧双手颤抖,指节泛白,然而他只能无声地望着她,眦目欲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爸爸。”她又喊了他一声,忽然用力的抱住他,呜呜的哭出了声,“我突然不想死了,我不想……我想像妹妹一样长大,我想吃好多好多糖果,然后可以光着脚跑来跑去……”

        他心头如绞,搂着怀中瘦弱的小人,轻轻抚摸着她的背,简单却笃定的回答,“小唯不会死。”

        她却仍然哭个不停,对于死亡的恐惧,近在眼前,再无可压抑。

        “宝贝,不要哭。”他搂的她愈发的紧,“爸爸已经有办法救小唯了,小唯不会死,小唯会好好的……活到一百岁。”

        她勉强止住哭泣,抬首时却仍旧泪水隐隐,“唔,真,真的吗?小唯不会死?”

        “不会。”他温和的笑,朝她伸出手,“来,咱们拉勾,爸爸答应你,一定会治好你。”

        “拉勾勾。”她依恋的钩住他的手,吸了吸鼻子,再不说话。

        他顺带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声,“小唯,爸爸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会找别人来照顾小唯,小唯要乖乖的,知不知道?”

        她刚刚破涕为笑的表情僵住,,“妈妈为什么不来?”

        “妈妈……”他想了一下,“妈妈还要照顾妹妹啊。不过……有时候也会来的,小唯不用担心。”

        她笑了一下,默默凝视他的脸,声音干涩,“爸爸,您是不是和妈妈离婚了?”

        他表情平静,胸口却是一滞,只是回答的很干脆,“没有。”

        “爸爸,您别再骗我了,昨天,我带着妹妹去你们房间找衣服……我翻到了你们的离婚证。”她扣弄着被角,轻轻说道,“爸爸,您不爱妈妈了吗?”

        翻到了那种东西?

        所以,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吧。

        他摇头,“并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刚刚才止住的泪水,毫无预兆的又落了下来,“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为什么!妈妈才回来,就又要走了,小唯又要没有妈妈了……”

        他心里难过的不行,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解释,也无法解释,最担心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小唯,就算我们离婚了,可是对你……并没有什么变化的,爸爸依然是你的爸爸,妈妈也……”

        “我不要听,我不要!”她捂着耳朵摇头,“根本就是不一样了!最讨厌你们大人说这种话!说什么没变化,都是骗小孩子的!妈妈有了妹妹,有了,有了别的家……怎么没有变化,就像以前,妈妈根本舍不得离开小唯一点点呀!”

        他眸光黯淡,似忧似痛,

        其实如果离开我真的能够让你解脱,快乐,那么我所失去的,不值一提。可是小唯……终究是无辜的。

        这世间,哪有多少皆大欢喜的事情,欠了的,总归是摆在那里,不亏不欠都是自我安慰。

        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爱欲生死,悲欢离合,时间过得太快,而我们,却总是相信得太慢,懂得得太迟,只能眼睁睁里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自指间溜走,宛如掌中沙,眼中泪,落了的,再无从追回。

        是啊,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哪会没有变化呢?

        即使迷途知返,再尽力弥补,又哪儿能两全其美。

        梁薄,你真是没用啊。

        “有多少几率能成功呢?”

        离开病房,他望向等了很久的安瑞,轻声征询。

        “不知道。”对方很干脆的回答,依旧低着头在琢磨着自己受了伤的手,“我又不是医生。”

        他闭了闭眼,没准备和他计较,“先前有成功的例子么?”

        安瑞终于抬头,笑的很讽刺,“你跟我哥还真是像,总是问这种蠢问题,当年活下来的,除了他就是我了,你还能再整出个概率学分析分析?”

        他叹气,转身就走。

        “行了,救情敌么……”安瑞懒散的跟上,拍了拍他的肩,‘好心’的宽解到,“面子上过得去不就行了,你干嘛那么实诚呢?嗯?”

        他越来越不想和他说话。

        “不过说实在的,你心里有个数。”安瑞忽然认真起来,“他那种精神状态……不太好说,最好还是心里有个底吧。我当年没他那么惨,这法子对他而言不一定有效。”

        他脚步顿住,“听天由命吧。如果真的不行……”眸中有一抹狠戾的颜色闪过,很快又消失不见,“总是有别的法子。”

        “有后手?也对,差点忘了你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安瑞笑,又摇头,“其实跟这种人家还讲什么情面呢,一群疯子。有什么强硬手段,一早拿出来得了。”

        叹了口气,他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黎恩说的没错,有些退让,你得为人父母才能明白,这件事,能别弄得太僵还是和平解决吧。”

        “你可怜他?”安瑞鄙夷觑了他一眼,“真是人以群分,你跟我哥都这破毛病,后院都快被烧干净你还同情放火人,多考虑考虑点自己你能怎么的?”

        虽然知道对方是好意,但是他终究不想再容忍,淡淡一句,“哦,可我以为你哥的院子是你烧的呢?”

        “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多管闲事。”安瑞果然立即黑了脸,冷哼一声,不再多劝,“少废话吧,一堆事儿等着做,早点去部署好了,让他跟我走,行与不行,那得看他的运数了,不过我看他这么缺德估计也悬……

        楼梯转角处,黎恩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若有所思的神色,良久,嗟然一叹,转身,推开小唯的房门,缓缓进了去。

        ……

        因为江水的浸泡和寒气,尽管是抢救过来了,面色依然苍白的近乎透明,气息奄奄,看起来毫无生机,更诓论苏醒。

        叶臻疲惫的靠在他胸口,微弱的心跳在耳边轻轻响动,太过微渺虚弱,总有种下一秒就会消失的错觉。

        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不光是因为她。更多的可能是因为纫玉。

        他走的真的太急了。害怕去面对,有时往往会错过真正的答案。

        “醒过来吧……”她喃喃自语。

        同某人,太过激烈的碰撞,太过彻底的决绝,原本已经愈合的心房再次崩裂,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心弦已断,再也经不起撩拨,她要躲起来,缩回那个壳,再好好养伤。

        “嗯。”

        没想到这个时候,却忽然真的听见了回应。

        她惊诧的一下子抬首,居然真的,真的看见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你……!”

        他只淡淡觑了她一眼,一时间没有做声,而是逆着光,抬起手,有些发怔的打量着,思考着什么,之后又摸了摸她的脸,旋即笑了,笑容有点诡秘:

        “嗯,我醒过来了。”

        ……

        居住在城市里不容易感觉到季节的变换,尤其总是在车厢与室内的交替穿梭,皆是恒温的,如果不是那一天,抬首时刚巧望见了漫天细碎的雪,她或许也没注意到,

        冬天,就这样悄然来临了。

        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无波无澜。

        同苏牧天的婚期已定在圣诞,纫玉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婚礼会在上海举行。一切都很好,再无波折的,按照既定的方向走去。

        自苏牧天那日在医院醒来起,她和他都没有再提那一次争吵,他温和谦逊的像是变了个人,比之她刚刚见到他时,脾气还要好,甚至……会开着车送她和纫玉去看小唯,彷佛这么些年,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仿佛他又回到了初见时的那个模样。

        现世太过安稳宁静,以至于,叶臻都要忍不住怀疑,这一整个荒唐的年头,以及那个疯狂而绝望长夜,是否也只是个幻境。

        ——你想离开,我护着你走,如果你后悔了,回来,你一定能找到我。

        明明,他那个宁和而温柔的笑容在心脏刻印的,那么清晰。

        只是那日过后,她倒是真的没再见过他了。

        那个言而无信,总爱出尔反尔的男人,总算是守了一次约。

        望着窗外沉沉暮色,她无声的笑了。

        “太太。”

        淑芬敲门进来,将一个淡紫色的盒子放在她面前,轻声,“您的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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