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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意识略有些回笼的时候,席卷而来的,是痛感。

        头痛欲裂。

        朦胧中闻到清淡的味道,很熟悉,却并不好闻。这种药水和其他东西混合的味道,她实在是再熟悉,也再讨厌不过了。

        缓缓睁开酸胀的眼睛,叶臻盯住头顶的天花板,一片鹅黄的边际,是起伏的波纹,低调的华丽,水晶灯上的珠帘垂下来,形成规律的波浪。只是这视野中的物事,虽然华丽,但却浮着颓然落寞的烟尘气,很古旧,像是废弃了很久。她惊愕地打量全然陌生的环境。想要起身,却酸酸软没有一丁点力气,想要开口,却发现连声音也不能完整的发出,只一声难听“呃”像是硬从喉间挤出一般。

        恐慌,惊惧,警惕。

        她不知如何是好。意识尚且昏昏沉沉,虽是醒着,却丝毫没有思考的能力。

        她陷入了一种很古怪的境地。就像是梦靥。

        恰在这时,她听见了钢琴声。

        费了十分的力气,她才朝着声音所在的方位努力偏过脸,恰好天公作美,半遮着的厚重床幔被风高高抛起,她得以一觑床边的情景。

        苏牧天坐在那里,正认真弹奏,背影笔直。

        很多年之前,她在另一张床上醒来,清晨伊始便能看见这样的光景,看见窗外的虚空与飘渺,看着白云跌碎在蓝天的痕迹,再抬眼,便能看见他,如这般的坐在钢琴前,栗色的发丝有些碎乱,圣洁而恬静……

        那时的她,自杀未遂,虽然被抢救了过来,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一段沉闷的,无法自理的时日。他就时时陪着自己,小心而妥帖的照顾着,因为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上多少有点创伤,她那时候陷入长久的沉默,整整半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他日日在床边给她弹琴,希望她可以好过些……

        “醒了?”

        最后一个音符重重落下,他忽然出声。

        陡然一惊,神智略清醒了些,她看着他朝自己转过身,微微一笑。

        那笑容半分诡秘,半分纯真,朦胧的星光斑驳其上,十分诡异。

        叶臻莫名觉得心头一寒,再次挣扎,终于勉强可以开口,只是声音沙哑难听:

        “这是……哪里?”

        他做到她面前,弯身,迷恋的抚摸着,吻着她的长发,一遍又一遍,很久之后才哑声答道,“休息的地方。”

        “什么?”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了声,开始细细密密的吻她,从发丝,到额角,面庞,膜拜一样,温存至颈间,他流连她的锁骨,再次意味不明的开口,“叶臻,你累么?倦么?”

        她心慌的要命,费力的喘息,“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你想做什么?”

        “真是抓不住重点呐。”他惩罚性的轻咬了下她唇,“你其实更应该问问,我是谁?”

        她愣了下,“牧天,你胡说些什么呢?”

        “呵,我是叫这个名字没错。”他好脾气的颔首,唇畔笑容愈发温柔,“但是叶臻,你真的能分清我是谁么?”

        “你……”身体肯定被注射了什么东西,不然不会这样,愈来愈无力,愈来愈难受,她连呼吸都愈发艰难,眼前叠影重重。

        “告诉你个秘密。”他贪婪的汲取着她的气息,手指穿插在她发间,忽的用力扯紧,头皮骤然一痛,神智有了片刻的回潮,他的低语在耳边清晰起来,“你认识的那个苏牧天,在三个月前就死了,葬身在了黄浦江底。”

        ……

        “叮铃铃——”电话刚响了两声,黎恩便接了起来,“hello?”

        “苏牧天在家么?”是梁薄的声音。

        黎恩微微蹙眉,“梁先生,就算事态紧急,都这么些日子了,也不差这一晚,他的新婚之夜,还是安生点吧,一切明早再说。”

        “他在不在家?”像是没听见,或者是分外焦急,他又问了遍。

        黎恩叹气,有点不悦,“这新婚燕尔的,静安房子小,总不能让他们和我们这老人家挤一处,你说是不是?”

        “他不在酒店。”梁薄说,“我刚刚去查了,酒店的人说,宴席散了没多久,他抱着叶臻出门上车,不知去了哪儿。”

        “兴许他们年轻人有别的乐子。”她真的有点生气了,“梁先生管的未免太宽泛了吧?”

        那边沉默了下,旋即淡淡一句,“纫玉在我这里。”

        “你说什么?”黎恩愣了下,“怎么可能,纫玉现在明明在家里。”

        “算了。”那边似乎也不想再和她多说,简单扼要,“您现在在静安么?”

        “我在机场接我先生。”她说,“前些日子因为些事情绊住了,今天飞机又晚点,怎么了?”

        “那您还是先查查清楚,我们再联系。”那边切断电话。

        电话忽然被切断,嘟嘟的声响聊得她心弦愈发不能平静,想了一下,还是给家里去了电话,“淑芬,小小姐呢?”

        “哦,不在啊。”淑芬回答的理所应当,“她没有回来过啊。”

        “什么?”黎恩失声喊了出来,“什么叫没有回来过,牧天不是说她肚子痛,让林郁早就送回去的啊?”

        “没有啊?林郁也还没回来呢……太太,怎么了?”

        顾不得回答,黎恩切断电话,思路一下子乱了,没有再多拖沓,又拨了个号码,只是这一回,始终无人接听……

        这时,梁薄的电话又打了来,许是知道了眼下境况,没再拐弯抹角,“你能联系上他吗?”

        “他不接电话。”一直气定神闲的黎恩,忽然就慌了,甚至带了些无助的哭腔,压抑的久了,“我儿子去哪儿了呀?”

        梁薄叹气,“纫玉跟我说,他昨晚和她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具体我也重复不来,今天宴席开场前又把她强行送走,总之情况有点不妙,您先冷静一下,想想这大上海,他还能有什么私密的去处?”

        “他还能去哪儿啊。”黎恩颤着声调,“我儿子从小都待在伦敦,他什么都不懂啊,他哪儿认识上海的路……等等!”

        ……

        “所以,你明白了么?”他看着她,优雅淡定的说完最后一个字。

        “这么多年……是你,是你毁了他。”她瞪着他,瑟瑟发抖,语调亦是如此。

        “真可爱啊,你生气的样子。你是在替他难过?真让人落泪。”他居然依旧可以笑得出来,“可你错了,我并没有毁了他,相反,若是没有我,他早就该死了。也许六岁那年就死了。”

        “……”她艰难呼吸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当年在中亚,被轮-暴,被x虐待时,你觉得靠这个软弱胆小的废物,能活的下来?每一天,都有同伴在身边死去,被逼着杀人,杀同伴,杀战俘,杀女人,一刀下去,如果不见血那死的就是我们,对,我和他。一个人似乎不可能既当魔鬼也做天使,但人到了绝境,相信我,叶臻,你的身体,脑子比你还不想死,本能的,就会发生一些很奇异的改变,于是共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求一生而已。想活着有什么错?”

        “那样脏,那样污浊的血肉,每天都会从指缝里流过,一直流到你的灵魂里,很烫,很烈。会烧掉你的所有良知,要么疯,要么死。我没有选择。”他摇头,表情温柔而狰狞,“那帮人出去帮雇主烧杀抢掠,然后,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就和尸体关在一起,同伴的尸体,一起呆在密不透风的防空洞里,一天,两天,一周,于是,我诞生了。”

        “他们终于想起来还有我们这一茬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当他们打开牢门,却发现我还活着……”他拥着她,黑夜中,声音喑哑却平静,她被迫重温了一遍,更清晰,更残忍的中亚那年,战火纷飞,“你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么?一开始还是鲜的,不光可以果腹,甚至可以解渴,到后来,愈来愈干涩,就像是枯枝烂叶,很臭,很腥,很酸,他想吐,可我不能让他吐,我知道不能吐。我要活着,我只要活着……”

        “你到底说说,如果不是我,他如何能活到回国,如何……能撑到遇见你?”

        她闭上眼睛,有泪水顺着侧脸滑落,“你很得意?”

        “并不。”他说,“只是……你也挺倒霉的,这辈子活的这么不明白不明白,那么死了,总得清清楚楚才是,也免得下地狱的路上怨错了人,你说对是不对?”

        “什,什么?”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又笑了,“挣扎了这么多年,我忽然发现死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活着,也没那么美好,叶臻,其实我在黄浦江里的时候就应该走了,我的存在是为了守护他的平安,但是他死了,我就没有存活的意义,可是我睁开眼睛,却发现你就在我身边,一定是主的旨意,让我带上你一起。”

        荒谬!

        她惊惧交加,忽生避意,却发现身子愈来愈酸软不着力,完全没有一丁点动弹的能力,“你到底给我注射了什么?”

        “哦,就是你们一贯给我的东西。”他带着一丝残忍的,报复的快意,“不是一个二个,口口声声说的为了我好,那么你就好好感受一下,到底哪里好了?”

        他坐起身,将一个瓶子重重的往窗棂上一摔,刺鼻辛辣的酒香弥漫,

        随后他从胸前口袋,慢条斯理的抽出一个黄灿灿的东西,叶臻看着他手中晃动的金色圆珠,微微眯起眼。viviennewestwood限量的orblighter。

        她忽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不!你疯了!不要!”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满意于她的反应,微微一笑,两指一撮,暗蓝的火舌在金珠上跳跃,甚至都没再有一丝犹疑他轻轻朝前一抛。

        “腾——”的一声,原本就是隆冬时节,天干物燥,这个不知何处的老宅家具又大多腐朽,火焰沾上酒液,瞬间窜的老高!

        她挣扎着,努力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却也敌不过血管中奔流着的冰冷液体,这种药物是她亲手配的,效果自然没有谁比她更加清楚,可真是……自种苦果自己尝。

        “扑通。”

        几番吃力的挪腾,她摔到地上,痛感让上半身恢复片刻知觉,只是爬行缓慢,麻木的身体更是笨重,没有多久便被他直接踩住手背。

        “啊!”惨痛出声。

        “你要去哪儿?你想去哪儿?”与之脚下动作不相衬的温柔语气,他弯□,重新将她抱回床畔,翻身压住,呼吸在她耳边肆意喷洒,“不是为了我好么?你是我妻子,中国不是有句话,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还有比这更好的?宝贝,你还想去哪儿?”

        “我……不懂你,你是怎么想的。”她吃力的连贯心中所想,空气越来越微薄,“当初怂恿他占有我的人是你,真正出手强留住我的也是你……你,我们已经结婚,为什么不能好好生活,难道你娶我,就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么?”

        “同归于尽?呵,你以为我想吗!?”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冲她嘶吼,冷笑,“呵呵,我也想过,既然那个懦弱的无用的我彻底消失了,那么更好,不会再有人和我分享你,可是,天不遂人愿,好好生活,你让我怎么好好生活!”

        叶臻脑子一懵,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却又难于出声。

        “我妈妈说,我是她最宝贝,最骄傲的儿子,她永远爱我永远不会骗我,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对前夫再无留恋,纫玉说,她只喜欢我,爱我一个人,只吃我给的糖果,只玩我给的娃娃,真是让人感动。可惜,事实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呐,皆是把我当成白痴来耍弄!”

        他一拳塞在床柱上,力道之大,原本有些腐朽的木头咔嚓一声脆响,自中而裂,一条细缝蜿蜒裂开。而鲜血,更是从他的指缝间蜿蜒流淌,接着,又徐徐放下,痴痴的,一遍遍抚摸着她的侧脸,如玉般白皙的皮肤,渐渐血光氤氲……诡异的妖冶。

        “我的妈妈,和梁薄合计很久了,明天,他们要逼着我跟安瑞走,我不想跟他走,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带我去中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妈妈都没有问问我的意见哪怕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发现……呵呵,得瞒我到上飞机吧?”

        “我的妻子,你口口声声的,说放下一切,可是事到临头,你还是怯了,叶臻,告诉我,你为什么在婚礼前还是换掉了他给你设计的嫁衣?因为我不是你想快乐嫁给的人?”

        “我的女儿,纫玉……答应了选择我,却还是偷偷和他联系,和他通话,他送她的礼物,皆是兴高采烈的收下。”

        “你们是我珍视,最信任的人,我的什么都是你们,都可以给你们,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对我的?欺我!负我!骗我!你们把我当什么?既然做不到,一开始就不要轻易许诺!因为……我真的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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