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破冰


自从和香奈定下约定后,她心里便总是不上不下的悬着。这种滋味比起恐惧,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惴惴不安。

        等待客人回返的过程变得分外漫长,她暂停了这段时间晴饼的售卖,专心研究起准备奉上的点心。

        金势曾说过,江户人崇风雅,公家们的酒宴更是如此。桌上的食物喜爱小而精致,最好能与季节相映成趣。

        京极屋作为这里的首屈一指的老牌妓楼,早就把这点拿捏到了极致。楼里长年燃着媚而不俗的熏香,漆木食台上即使只有一份艾糕也必须点缀时令花草,更别说中亭里的布置几乎每个时节都要换一次。

        关于这点金势帮了很大的忙,不论是口味还是外观,她都能提出恰到好处的建议。

        但即使是这样,焦虑的感觉依旧没有退去,她怀着满腔心事无处诉说,便把目标放到了妓夫太郎身上。

        对方最近一直来的晚走的早,看起来总是心不在焉的,这几天更是根本不见踪影。并不是每个凌晨妓夫太郎都会来给她送货,但只要她想找,黄昏时分就总能在后门见到他。

        可是最近却非如此,不论她如何掐点前去,结果总是扑了个空。

        在连续两天都没有在黄昏找到妓夫太郎时,她站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妓夫太郎会不会是故意在躲着她呢?

        这念头来的没有根源,却又轰轰烈烈的席卷了她的心。她不由得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变得太过依赖对方,让他心生厌烦。

        妓夫太郎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走的最近的人,他参与了她的所有秘密,伤害过她,却也拯救过她。从初见到现在,他们的关系也从针锋相对到如今的逐渐缓和。

        在这孤独的旅途中,她不知不觉的把妓夫太郎当做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可对方也是这么想的吗?说到底,她到如今为止,除了知道妓夫太郎有个妹妹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她想问,却也不敢开口问。这说不上熟稔但也并非陌生的关系就像一层薄薄的冰,好像到了该打破的时候,却又让人畏手畏脚,唯恐冒犯了对方。

        由春入夏的时候,昼夜的温差也像心情一样多变起来。有时候明明中午还热的人恨不得挽起袖子,夜里便刮起风来。

        这几夜她总是睡不着,芜杂的思绪缠成一团乱麻,沉甸甸的心事压在身上,闷的人透不过气来。

        低级游女一夜通常会不眠不休的和四五人共枕,今晚她所住的房间也只回来了寥寥几人。在前辈女郎们疲惫的鼾声中,她翻来覆去的失眠,为了不打扰她们休息,她干脆爬起来打算去露台上吹吹风。

        游郭的夜并不算太安静,皎洁的星幕下,楼下的房间内依旧传来隐约的嬉笑声。她披着靛青色的外袍,衣冠不整的趴在木栏上发呆。

        过了闭店的时间后,主路上变得空荡荡的。风过时树影摇晃,开败的残花簌簌落下,在地上堆成一片。夜晚的空气冷冽而清爽,天空一望无际,高筑的团月在飘渺的云雾后若隐若现。

        她沐浴在月光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探手去虚握那遥不可及的明月。

        同样的遥远而美丽,就像她一再追逐,却虚幻的像一场奢望的东西————

        她有些失神,不知不觉倾身探出了木栏。夜风拔地而起,那些飞花和落叶旋转着在月光下相携,飞过囚楼的高墙,被吹去不知何处的远方。

        她的心也随着飞远了,恨不能踏出一步,也跟着乘风而起。

        但今夜随风而来的不只有枯叶和花朵。

        飞舞的裙裾落下时,肩膀处被虚拦了一把。她回过头,有人踩着流泻的月色,在风止时蹲在了她所靠的木栏上。

        晴子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妓夫太郎?……你,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几天不见,他的脸色变得憔悴了几分,眉头也紧拧着。妓夫太郎从不踏足京极屋内,也从不在除了凌晨和黄昏的时候找过她。

        欣喜和意外缓缓褪去,她意识到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发生什么事了?"

        "梅生病了。",果然,他一开口便语气急促,"前几天我找了点草药,本来以为能能和以前一样熬过去,结果这次烧一直没退,今晚情况反而更糟了。"

        "梅……?",她有些疑惑,"你是指,你妹妹?"

        原来这些天他心不在焉,甚至直接消失,并不是因为要躲她,而是因为妹妹病了吗?

        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下,但又很快悬了起来。换季时忽冷忽热的温差确实很容易引起疾病,一些病症在现代看来没什么,但在各方面条件都很糟糕的游郭便很容易要命。她还记得上一次自己发烧时,那汹涌而来的头疼和虚弱感。

        "…这可不好办,你家住在哪条町上?有医生愿意去那里看诊吗?"

        游女屋的医生都是老板娘请来的,而且只有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才能得到医治。病死在游郭是最常见的死法,太多得了性|病的女人只能自生自灭,死后被悄悄扔去三之轮的净闲寺。

        这里的医生价格不菲,而且自视甚高喜欢看人下菜碟,她问出这个问题时便没抱希望,

        "如果医生不愿意去的话,让他帮忙抓点药也是好的,总比自己熬强。"

        她不知道妓夫太郎的妹妹现在情况到底如何,但能让他失去分寸,一定是从前没有遇到过的糟糕情况。

        "你不是有工钱,还有我给你的分红吗?买点药应该还是————"

        "他们甚至不肯听我说句话!"

        妓夫太郎忽然咬牙切齿的吼了一句,他的太阳穴因为愤怒鼓胀起来,晴子吓了一跳,立刻比了一个小声些的手势。

        屋内传来几声游女的梦呓,平静下来后,他再次握着拳忍耐着开口。

        "那些混账……看了一眼我的样子就要关门,就算说了会给钱也不愿意卖药给我。这些……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要是梅出了事,我一定要把这些人全都杀光!"

        歧视没有理由,衣着和美貌是最肤浅,又最有效的通行证。在这个地方,生命被划分等级,根据利益反复估量。

        她明白了妓夫太郎为什么来找自己,立刻返回屋里穿上衣物,以防万一,又把钱袋藏进怀里。

        "我跟你去。",她一边系衣带一边说,"如果以京极屋的名义求药,也许可以骗过他们。只要能敲开医馆的门,就总有办法。"

        她看了一眼屋里沉睡的女郎们,犹豫了一下,"夜里走廊有人巡逻,我会想办法快点出来,请你稍等一下。"

        "不用了。"

        妓夫太郎忽然俯下身来,他的靠近让心跳加速了一拍,随着腰间一紧,她被单手环住,轻松的提了起来。

        在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抱着她直接从二楼跃出。陡然袭来失重感伴随着风声,让方才想要乘风跃出栏杆的幻想在此刻成了真。

        月亮短暂的接近了一瞬,又随着下落远去。妓夫太郎借着突出的屋檐,几个起落便下到了地面。晴子还沉浸在飞翔的感觉里,被他催促着轻推了一把。

        "跟我来。"

        深夜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只有沿街闭门的游女屋里隐约透出暧昧的灯光。她跟在妓夫太郎身后奔跑,对方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的体力为她领路。

        即使如此,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也已经气喘吁吁。晴子顾不上休息,把妓夫太郎推到一边藏好,立刻上前拍门。

        随着几声咳嗽,窗内亮起灯火,一个男人打着哈欠不耐烦的推开门。

        "今晚是怎么回事!刚赶走了个罗生门来的瘟神又来了个小姑娘?你是哪家游女屋的?夜间看诊银三分,中切世以下的店就别找我了!"

        "京极屋!我是京极屋的,不用上门看诊,有女郎姐姐病了,但不想声张,只拖我来买点药……"

        "哦?"

        那男人拉长声音,冒犯的把箱灯举到晴子脸边,刺眼的光线让她忍不住眯起眼。

        "我记得你,你是香奈花魁身边的秃……冬天那会儿你发烧的时候,老板娘还让我给你开过一次药。你说的女郎姐姐,该不会是指花魁吧?"

        "不……是另外一个———"

        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男人倚在门框上,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

        "另外一个?除了花魁,秃还能和其他女郎这么熟络,大半夜的来为别人求药?你真是为了京极屋的女郎,还是为了……"

        手提箱灯猛的一晃,照亮了妓夫太郎藏身的拐角。

        "还是为了些活着也是浪费饭钱的垃圾?",他哼了一声,"京极屋也算是我的老主顾,请医的流程都很清楚。一晚上来两个只买药不看病的家伙,真把我当傻子了?"

        见没法瞒住他,晴子干脆破罐破摔,把妓夫太郎提前交给她的钱掏了出来。

        "你不喜欢罗生门的人靠近医馆,那由我来买药还不行吗?我有钱,你给药,一条命也许就能救回来。"

        "小姑娘,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和罗生门的人认识的,但要被老板娘知道了,她可不会高兴。"

        男人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的把手提灯放在一边,

        "那种地方的人生病的人何止一个,就算救回来也很快又会得病,老鼠一样繁殖着,一点价值都没有,药材每月只进这么一些,我为什么浪费在他们身上?"

        他打量着晴子,在慢吞吞的考量后,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老板娘那时候肯花心思给你开药,就说明她认为你很有培养的价值。花魁的秃未来也有可能成为花魁,也许现在可以卖你个人情。小姑娘,我可以给你药去救罗生门的人。"

        晴子的面色刚刚明朗起来,男人便露出了恶劣的笑容,"不过,要加钱。"

        他明知道罗生门的人连买药的费用都得东拼西凑,却还又附加了这种要求……

        "今夜浪费了药材,万一造成短缺,耽误了哪位当红女郎的病情就不妙了,你总得弥补我的损失。"

        这无厘头的理由让晴子气愤的闭了闭眼睛,缓缓掏出了自己为以防万一而带上的积蓄。

        "你要多少。"

        她正要打开钱袋,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了一边的黑暗中。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妓夫太郎绷着嘴角,愤怒的微微发抖。他的脸上满是纠结,双眼因为仇恨渗出了血丝。

        医生不像混混,用暴力逼迫对方就范可能只会换来错误的药方,他心里一定又在憎恨自己的无力吧。

        "没事的,我这些日子存了不少钱,你不够的部分我来补上就好。"

        她轻声安慰了他一句,想从拐角走出去,手却被紧紧拽住了。妓夫太郎拉着她,似乎正经历着痛苦的挣扎。

        "他不会报小数目,你不是一直在攒钱想要出去吗?我……"

        "我不出钱,你就没法给妹妹带回药了吧?你舍得吗?"

        抓着她的手因这一句话而失去力气,他松开晴子,神色却没有因此而释怀。妓夫太郎能对她感到愧疚,而不是对此毫不在乎,他们的关系也算是有进步了吧?

        她灰暗的心转亮了一瞬,但很快又沉甸甸的提不起劲。晴子垂下眼拍了拍他的手,再次安慰道,

        "没事的,别担心。你救了我好几次,我也总得为你做一些事……钱还可以再赚回来嘛,要是你妹妹因为我袖手旁观而丢了性命,那我就算出去了也会负上良心债的。"

        她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生怕自己后悔的立刻转身。她走出拐角,冲着医生大声道,

        "我们讨论完了,钱在这里,我现在只需要告知你病人的情况对吗?"

        男人点了钱数,漫不经心的把她带进屋里。在认真把妓夫太郎告诉她的病症传达给医生时,她尽力把注意力放在眼前,不去在意心里的低落,也没有注意离去时妓夫太郎脸上的表情。

        被独自留下的人靠在阴影里,箱灯的光却从拐角处悄无声息的溜进来。夜色沉稳静谧,只有悉悉索索的纸笔摩梭,和一问一答对话的声响。

        纸窗上模糊的透出两人的剪影,女孩低头注视着记录药方的医生。一缕碎发垂落下来,被抬手勾去耳后。和服袖摆滑落,她露出的小臂分明和饱经苦难的他们一样瘦弱。

        他曾经断言她是京极屋中不知疾苦的白花,因为无知而天真的试图感化他人。在亲身体验过游郭的险恶后,她必定会畏惧的退缩,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成为他们的一员。

        "这是行不通的……你总是这样心软,到哪一天才能攒够钱出去呢?"

        夜色中突兀的响起喃喃自语,阴影里的人想不通的靠上墙壁,颤抖着抹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时,一直以来的防备和猜忌,在眼中悄然崩塌。

        这样是行不通的……

        他这么想着,心脏却久违的在今夜冷冽的寒风中,一点点的滚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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