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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故事


就在极端的恐慌把两人都紧紧攥住时,在更远更远的船的桅杆上突然发射出了眩目的白色光芒。不明事理的两人来不及探出头察看,而那两头围着他们穷追猛打的冥龙突然间齐齐转向,咆哮着向桅杆飞去。见它们短暂地离去,普兰立即从藏身的小小缝隙之间钻出来,飞快地溜去甲板,怀亚特紧紧跟着他。

        “我们得跳!”普兰吼道。

        “你说什么?!”怀亚特尖叫着,“下面全都是海水!”

        比起打湿衣裳,难道被冥龙撕碎还不够可怕吗?普兰狠狠地把怀亚特从甲板上推了下去。坠船的人则哀嚎一声扑通落进水里,溅起一大片灰白色的水花。普兰紧跟着他扎进水里,扯着他游向一块黑漆漆的礁石,他把怀亚特推到礁石长满藤壶的背面,对方则像一只淹水了的壁虎一样攀附在礁石表面。

        被明亮的光吸引而去的冥龙转眼间就拆掉了那根高高的桅杆,把它上面发光的东西扯了下来——大概是用鲸脂作为燃料的油灯正在上面照耀着。两条冥龙像是踩死一只跳蚤一样吞噬了那一丁点火焰。

        “那盏灯是自己亮起来的?真是活见鬼了!”怀亚特声音嘶哑地说道。

        普兰瞅着他:“这里肯定还有别的人。一盏油灯怎么可能变得那么亮?”他再次拖拽起怀亚特,挣扎着飞向远处弥漫着臭味的海岸。刚一上岸,两个人拔腿便朝刚才进来的旧门廊跑去,直到他们逃回到城墙背面,普兰和怀亚特才轰然倒在沙地上大口喘息起来。如果他们运气不好,恐怕就会在这个早上变成冥龙的饲料了。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冥龙。下次我们应该记得安静一点。”普兰喘着气说道。要是它可以变成食物,那可是太好了。

        怀亚特看了看他:“不会再有下次了!”他叫道,推了普兰一掌。

        “怎么,你吓破胆了?”普兰挖苦道。

        “那你呢,胆小鬼!”怀亚特驳斥道,“你没比我强到哪儿去。我还以为‘祝福’可以让你变得勇敢。”

        可它并不会!普兰刷的一下站了起来,气汹汹地跺脚,接着他转身就走。

        “你去哪?”怀亚特坐起来。

        “你说呢?难道你要在那里睡午觉吗?”普兰反问道。

        怀亚特噌地站起来,跟上他准备回营地,结果刚走出去不到二十米,他们就和露娜迎面相撞。

        “看在极巨之鸟的份上,你们这是去哪了?”露娜质问道,“昨天在外面闲得淋雨,今天又去泥塘里洗澡了吗?看看你们这一身脏兮兮的!”

        “我们到了城墙那边。”普兰坦白道,“那边有两条冥龙。说实话,我的肩膀痛死了。”他猜测自己是在仓惶逃窜时在哪里把肩膀擦破了。

        “噢,是嘛。”露娜鄙夷地看着他,“你们在外面混完,现在来浪费我的草药储备了?”

        “母老虎。”怀亚特紧贴在普兰身边,小声地说道。

        “你说什么?”露娜立刻看向他。

        “什么都没有。”普兰帮怀亚特开脱道。

        露娜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两人:“先给我洗干净再说吧,你们两个臭得像是死了一个月的鱼。洗的时候顺便数数你们一共划伤了多少口子。”

        “谢谢……我们会自己搞定的。”普兰小声说道。

        “不用谢。你们用掉多少马齿苋和金盏花就给我从外面找回来补上。”

        普兰一瞬间感觉天旋地转:“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找得到植物!你这是难为我。”

        “不然就少惹点是非。”露娜训斥道,“你居然一声不吭就私自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被冥龙吃了都活该。”

        普兰和怀亚特焉头耷脑,灰溜溜地从露娜身边走过,赶紧钻回营地。到了营地门口,他们又碰上了林恩。

        “怎么回事,没精打采的?”在他们走过身边时,林恩问道。

        “被母老虎骂了一顿。”普兰嘟囔着。

        “还得给她找草药。”怀亚特补充道,“另外,你觉得我们很脏吗?”

        “噢!”林恩才开始对这方面产生注意,他皱了皱鼻头,“你们去干什么了?”

        “我们去了城墙另一边,那边有一艘沉船。”普兰说道,“那里还有两头冥龙,如果不是有人救我们,我们肯定已经死了。”

        “还有别人?”林恩瞪大了眼睛,“这里还有其他人?”

        “嗯,我们被冥龙围攻的时候,有一个人用了魔法之类的东西,把冥龙引走了。”

        林恩眯起眼睛:“这可不正常。难道有什么人在跟着我们吗?”

        “我不清楚……但是那个人救了我们。”普兰回答道,“大概在巡逻的时候,要让他们注意一下。”

        林恩点点头。“你们要去清洗身体吧?从那边的井里弄点水出来就好,一会儿见。”他挥挥手,从营地出去,普兰看见他正要去布置新的巡逻队伍。

        普兰花了好一阵子清理自己,井水很凉,刚刚冲洗过身体的他冷得发抖,但是它确实使他的肩膀不再疼痛。普兰胡乱把干净的衣服套上,立刻扑向帐篷里燃烧着的火盆。火焰似乎驱散了地下水带给身周的寒冷,他很喜欢看着火焰慢慢跳动着的样子,伸出手拢住这团火苗,被外焰舔舐过的他的肩膀一瞬间恢复了原本的状态,不再僵直了。帐篷里的温度在徐徐上升,温暖的感觉使他昏昏欲睡,普兰随便拽来一块帆布垫在身下,又用毯子把身体裹了裹,蜷缩在火盆的周围,闭上眼睛。不知道怀亚特在干什么,但是他也已经没有力气管那些事情了。普兰听着帐篷外面的声音,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他被叫喊声吵醒了。

        “普兰!快起来!”有一个人的手正在不断地捅着他的侧腰。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的衣服上有血,毯子上也有。”怀亚特的声音突然刺进他的耳鼓。普兰挠了挠耳朵后面。露娜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我不是告诉你要去处理伤口吗?”她的声音非常急切。

        “这没什么,”普兰说道,“这只是一道划伤。别那么大惊小怪。”他又打了个哈欠。

        “要是真的只有一道划伤还不是问题!”露娜怒不可遏,踢了普兰的腿一脚。

        “还有右腿小腿骨折。”普兰嘲讽道。

        “好啊,看来你还有力气开玩笑!”

        露娜粗鲁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连推带搡地扯进她的帐篷里,普兰从没有想到她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怀亚特扶住了他,让他在座椅上坐下。

        “你们两个去斗冥龙了,是不是?”露娜质问道。

        站在普兰身边的怀亚特刚要说话,转眼又把话头咽了下去,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普兰则扭头去看自己受伤了的地方,才发现自己肩头的衣料早已经被血液染成了深色,就连他左边一侧的头发都因为沾染了血液而凝结成了一缕一缕的。他稍微把衣领解开些,看见肩膀上因不明原因向两侧裂开的伤口皮肉外翻呈现出一副惨烈的模样。

        他打量了一番伤口——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又或者是他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普兰歪着头半眯着眼睛舔舐着肩窝上的伤口。咸津津的血液和新鲜伤口的味道占据着他的口腔,伤口两侧的皮肤有些发热,翻起的皮肤也有些红肿。

        “不知道衣服破了没有。”他小声嘟哝道。

        “衣服破了可以补。”露娜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大概是在看到伤口后作为医者的本能冲淡了怒火,“这伤口再深一点,你的左胳膊就该掉了。”

        “胳膊掉了还可以用心火接上。”怀亚特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话。

        露娜立即看向他。“少说点话,多干点事。”她指谪道,“帮我把这些植物捣碎。萃取的设备都在那边,你会用吗?”

        怀亚特立刻领命:“没问题。你希望用什么溶解剂?”

        “酒精。”露娜头也不抬,开始用纱布蘸着清水清洗普兰肩膀上的伤口。在接触到水的一刹那,伤口的皮肉立即传来刺痛,但是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又好像没那么明显,看着裸露的伤口,他有一瞬间突然产生了想要把它向两侧撕扯开的念头。他思考了半天,有点记不清自己印象中疼痛的极限。看着伤口处慢慢沁出来的血迹被水带走,让普兰回忆起了在他小时候把墨汁溶解在水里的感觉。

        “冥龙的犄角尖端有可以产生有毒物质的腺体。”露娜解释道,“我猜你是因为那时候惊吓过度忘记疼痛的感觉了。”

        “那你是说,被吓破胆的人是我。”普兰低声说道。

        “我是指,你的注意力不在伤口上面,就不会感觉到伤口的存在。”露娜开始用一团棉球吸去他创口周围的水渍,“我以前当军医的时候,治疗过很多这样的人。”她用一只手压住普兰的肩膀:“好了,保持这个姿势别乱动。一会儿恐怕会有些疼。”

        “这没什么。”他回应道,“那个你治疗过的人怎么了?他还活着吗?”

        露娜望向他,开始把怀亚特数分钟前萃取出的植物液体放入坩埚。“他死了。”她缓缓地说道,“他名叫皮塔。攻城的时候,他在城墙上被敌人的黑箭射中了肚子。你见过黑箭吗?它大概有船锚那么粗,是纯铁制成的,人们用一种很大的弩来发射它。”

        “那……他一定是当场身亡。”怀亚特插嘴道。

        “他那时没死。”露娜说,“他居然把那根箭拔了下来,举着长矛和盾牌继续进攻。那场景可真是够吓人的,他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窟窿,居然还能继续战斗。直到敌人撤退到内城,他才一头倒下。他的战友把他拖到我的医疗室,这才发现他早就咽气了,就在看到胜利的那一刻。”

        普兰心有余悸地眨眨眼,“他是个烈士。”他说道。

        露娜抬起头:“可他不值一提。因为他是错误的抵抗者,战胜的一方不会对他的死负责。你觉得战争的意义是什么?为了缓解某些争端?”她的声音有一瞬间突然嘶哑了。“我现在不想站在任何一方那边,我可怜那些不得不为了他们而战斗的人——原本他们无冤无仇,却必须相互残害。等他们战死了,就说那么一句‘他光荣牺牲了!’、‘敌人被歼灭了!’,这能弥补什么?”

        “这只是上层的人士在为了他们的利益角逐而已。”普兰说道,“死掉的人只是牺牲品……一个辖区那么大,他们不觉得死那些人会有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们又没必要拿着剑和矛去战斗。要是所有辖区的争端都能靠武力和流血解决,那何不让管理者们互相打一架呢?这不是看上去损失更小些么。”

        “管理者总是冠冕堂皇啊。说实话,我们这样的无名小卒也只有干着急的份,比起这个,远离他们也是件好事。我认为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怀亚特拍拍露娜,示意她坩埚里面已经在沸腾了。

        “啊……真是讨厌!再晚一点锅底就烧漏了!”她立即烦躁地嚷着,盖灭炉子里的火,连忙把坩埚里早就已经结晶了的药物拯救出来。露娜开始把这些晶体放凉后按照比例溶解成药液。

        “我要是留在那边的话,大概会看不下去的。”普兰冷漠地斜眼看着帐篷外面,“幸好现在我在暮土了。”

        露娜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把药液浸湿一整块敷料,盖在了普兰的伤口上,这一次痛的明显,似乎是刚好踩中了他肩颈部的神经,普兰狠狠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他把目光转移到露娜这里。

        “那是盐吗?”他问道。

        “当然不是,这可是药。”露娜回视着他,开始用绷带固定住这块敷料,包扎完好后,她重新把普兰的衣领提到他的肩膀上面。“行了,你可以回去睡了。”

        “但是我彻底清醒了。”普兰皱着眉头。

        “那就一起到篝火边坐一会儿,吃点东西。”露娜掀开帘子向外走,“林恩有一大堆有意思的故事,你们一定会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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